夜已深。霓虹的光,比天上任何一颗星都亮,也比任何一个守时的杀手都准。
它们在杀人,杀掉黑夜。
大壮的嘴里叼着一根烟。烟是冷的,正如他的心。
他的人站在风里。风也是冷的。
他看着街对面那块会发光的铁牌,上面的人脸在扭曲,像垂死挣扎的鬼。二十年前的鬼。
鬼在电视机的雪花点里,也在人的心里。
星呢?
没人看星了。
星,本是挂在天上的剑,如今却被高楼的鞘给藏了起来。后来,人的眼,也成了鞘,藏起了自己的魂。
没人抬头,因为心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看天的。
大壮曾经不是死人。
他还记得水泥天台的温度,像刚出浴的女人。汗,混着酒一样的笑声,从下巴上淌下来。他和他的兄弟,在夜里比赛,看谁能先认出天上的星座。
那是穷小子的乐子。用眼光,就能把天上的星当成自己的宝藏。
后来,他的兄弟去了南方。刀会生锈,人会走。他忘了是哪一年,他也忘了,自己是哪一年开始,成了一个瞎子。
一个只低头走路的瞎子。
他想找一点光。任何光都行。
他有了一台相机。很老的家伙,就像个见过血的退休捕快。拍出来的东西,总像是黄昏。黄昏,是太阳的血。
朋友问:“为何不用快一点的?”
他笑笑。他总是在笑。
快?世上最快的是什么?是刀,是剑,是女人的心,是流走的时间。
他答:“老东西里,有鬼。”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喜欢等。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滋味。像一杯陈年的酒。
可惜,他自己也早已不配喝酒。
红灯。他看手机。
排队。他看手机。
爱情,也成了一张菜单。他只想点最快的菜,吃完就走。连后悔的功夫都没有。
后悔,是天下最无用的东西。可人,偏偏就只剩下这东西。
他走进一家唱片店。店,也像个将死的老人,喘着最后一口气。
老板递给他一张碟。“你是最后一个。”
他接过那张碟。上面的图案,是一个星球。很寂寞的星球。就像他初中时喜欢的那个女孩画过的一样。
他从未对她说过一个字。
因为他总觉得,来日方长。
这世上,最骗人的四个字,就是“来日方-长”。
后来,他听说她嫁了。嫁给一个写歌的。
她有了归宿,而他,还在江湖里浪荡。
老板忽然说:“你知道么?这店,不挣钱。”
大壮看着他。
“开着,只是为了让人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快进的。”老板的声音很淡,像秋天的风。“一首歌,便是一辈子。”
大壮的身子僵住了。
他想说谢谢。
可“谢谢”这两个字,有时比“我爱你”还重。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他已晚了二十年。
他走出店门。
天,忽然变得很干净。没有雾,也没有云。
像一个高手,擦拭干净了自己的剑。
他抬头。
他终于抬头。
天上,有星。
不多,但很亮。冷冷地亮着。像死神的眼睛,也像情人的眼睛。
他抬起手,想比划。
他却忘了。什么猎户,什么天鹅。招式,全都忘了。一个忘了招式的剑客,还算剑客么?
他忽然懂了。
人,不是被生活累死的。人,是被自己弄瞎的。
闭上眼,就看不见遗憾,看不见错过,看不见那把本该刺向自己的剑。
星,一直都在。
只是你不敢看。
这便是规矩。江湖的规矩。
不敢看星的人,最后都会变成深海里没眼的鱼。用一点点回忆的微光取暖,用一杯杯妥协的苦酒填肚,用一天天习惯的麻木,来逃避真正的自由。
直到有一天,他连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低头,走进更深的夜里。
手里的烟,被他轻轻折断。
没有声音。
他却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很远,又很近。
不是星。
是时间。
为何总有人看不见星空?
因为,当一个人拔不出剑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死人,是看不见星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