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之北,有一山名曰狐山。山不高,林木却密,云雾晨起而不散。山中久无人迹,唯有几只狐妖在此筑穴,采果为食。岁岁如此,竟也太平。
一日,狐群之首老狐对众曰:“山下有人开矿,要伐木筑路,吾等恐不得安。”
小狐问曰:“人既来,吾辈当避乎?”
老狐叹曰:“避亦何益?天地虽大,无处容吾等耳。”
青尾默然不语。山风微起,草叶摇曳,似也叹息。
翌日,山下的机器轰然作响,烟尘蔽天。老狐望之良久,道:“人有人的生计,妖有妖的困厄。只是世道如此,人亦未必比我辈快活。”
青尾不解。老狐指着山下的工人:“彼辈朝出暮归,面如灰土。薪水勉强糊口,梦也不敢做。与其说是人,毋宁曰被囚之魂。吾辈虽为妖,倒还可自由走动。”
青尾低头沉思。
又过数月,山木尽伐,溪水枯竭。狐群迁往东岭。行至半途,青尾忽见山下村中,一人倚门而坐,神色疲惫。其妻唤之进食,他却不应。目光茫然,似望向虚无之处。青尾顿有所悟,喃喃曰:“原来人心之疲,比我辈流亡更甚。”
夜色将深,狐群散作数道影。青尾回望旧山,只余烟尘与月。
它忽然想起老狐之言:“天地虽大,无处容吾等耳。”
青尾别了故山,行经三百里。山风渐暖,尘土愈厚。它化作一青年之形,衣衫破旧,眉目间尚存几分狐气。世人见之,皆以为寒门游子。青尾便借此身份,入得市中。
市中人声鼎沸,烟火气混杂着焦油与疲倦。青尾本不食烟火,初来几日,只觉喧嚣逼人,似无片刻清明。后因饥饿难耐,投身一作坊,日夜与人同劳。
作坊里皆是中年工人,神色木然,言语寡淡。朝五暮九,手脚不停。
夜深,灯火如豆,青尾常闻叹息四起,若隐若现。
有一人姓李,鬓已斑白,坐于青尾旁,忽问:“小兄弟,你几岁?”
青尾答:“二十有余。”
李笑而不语,良久方道:“好年纪啊。可惜在此磨几年,也不过如我。”
青尾问:“如你者,何意?”
李苦笑:“朝迎鞭影,暮接怒声。妻在家催米,儿在校欠费。年年如此,觉身似行尸,而心早枯。”
青尾听罢,心中微震。原来人间劳苦,竟比山中迁徙更重。它偶在夜半出神,思及旧山云雾,竟觉那荒凉倒也可恋。
某日,作坊裁员。李被辞退,神色麻木,只说:“再寻别处罢。”临别之时,他忽低声对青尾曰:“你年少聪慧,若能脱身,切莫久留此处。”
青尾一时语塞,只点头。
那夜,雨下如注。青尾立于屋顶,俯瞰街巷灯影,心想:
“昔为狐,林木为庇,虽无名无利,尚可随风而眠;今为人,求一口食,却需百般算计,低眉折腰。此生何异囚笼?”
风卷起它的发,似旧山的草声。青尾忽忆老狐临终之言:“人亦未必比我辈快活。”遂仰首长叹,泪混雨水而下。
翌晨,人们发现屋瓦之上留下一件破布,湿透如血,而那青年的身影已不复见。
春尽夏来,山河一色。自青尾离去,已历三载。尘世变迁,旧作坊早成废墟,烟囱折断如残骨,铁锈遍地。青尾行于荒路之上,神色恍惚,形貌半人半狐。
它似仍未决定自己究竟为何物。
途经一村,暮色方深,青尾见几家灯火微明。孩童笑声从屋后传出,短促而清。它驻足良久,忽生一念:
“此间若安,吾何必再逃?”
但旋即又念起李工的面目,那种被岁月磨尽的神情,宛如锁链。青尾低声自语:“人心之苦,不在身困,而在梦死。”
夜半,雨骤起。它披蓑入林,沿旧路返狐山。山径荒废,荆棘横生,昔日溪水已成浅沟。行至山腰,忽闻空谷回声,如往昔老狐之叹。青尾心头一震,便跪于地。
“师父,我归来也。”
风声应之,似有狐影浮现,淡淡说道:“汝见人世如何?”
青尾泣曰:“人世多苦,然苦中亦有温。有人相扶以行,有人仍愿笑对晨曦。若论求脱,妖不若人;若论求心安,人不若妖。”
那影微笑,渐散入云。
青尾起身,山中月明如洗。它举目望天,忽觉世间万物皆在流转——木有枯荣,水有盈亏,人有困顿,妖亦如是。唯此一念,古今同悲。
自此之后,狐山再无人迹,亦无妖踪。偶有樵夫夜宿山中,常闻谷底似有人语,声声若叹:
“世道如风,风不息,人安得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