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C. 0096年 12月25日 Side 6，里布殖民卫星（Libot）

在这个被聚乙烯气球和人造天体包裹的世界里，季节是被程序设定好的。 此刻，温控系统正缓缓洒下细碎的“雪花”——那是冷却管道排出的冰晶。商业街的喇叭里循环播放着《Jingle Bells》，孩子们穿着厚厚的红色外套，呵着白气讨论着今晚的火鸡和明早的礼物。

阿尔弗雷德·伊兹鲁哈站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再是那个总是挂着相机、渴望勋章的淘气鬼了。二十三岁的他穿着一身联邦建设公司的灰色制服，手里拎着的不是冲锋枪玩具，而是一个公文包和一瓶廉价的威士忌。

他逆着涌向市中心广场欢庆的人流，独自走向那片已经被改建成生态公园的森林。

树林里很安静，只有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十六年前，这里是一片焦土。高达的光束军刀和扎古的热能斧在这里通过高温气化了所有的植被。

但现在，市政部门高效的修缮工作抹去了一切。那个巨大的、曾经埋葬了巴尼和扎古的弹坑，如今变成了一个铺着鹅卵石的景观喷泉。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坐在喷泉边的长椅上接吻，完全不知道他们脚下的土地曾浸透了多少机油和鲜血。

“这里风景真好，对吧？”男孩笑着对女孩说。

阿尔停下脚步，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是啊，风景真好。好到没人记得这里曾经是一座坟墓。

他走到一棵老橡树的背阴面，那是当年他藏身的地方。阿尔靠着树干滑坐下来，拧开了威士忌的瓶盖。他没有喝，而是将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在雪地上。

“巴尼，”阿尔的声音很轻，瞬间被冷风吹散，“现在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了。听说三年前夏亚差点把阿克西斯扔到地球上，现在又有什么‘拉普拉斯之盒’。大人们总在谈论Newtype，谈论人类的革新……”

他看着渗入雪地的酒渍，眼神黯淡。 “但没人记得一个吉翁的新兵和一个联邦的女测试驾驶员，曾在这里为了保护谁而互相厮杀。那场甚至没有被载入史册的‘口袋里的战争’，只有我一个人记得。”

阿尔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款的便携式播放器。那是古董级别的电子产品，屏幕已经有了划痕。 他按下了播放键。

屏幕闪烁了几下，噪点严重的画面中，出现了那个金发青年的脸。 十六年前的巴尼，正对着镜头局促地挠着鼻子。背景是那个充满机油味的昏暗仓库。

“哟，阿尔。当你看到这盘带子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即使听了无数遍，巴尼那个带着点痞气却无比温柔的笑容，依然能瞬间击穿阿尔的心理防线。

“听着，阿尔。不要恨联邦的士兵，也不要恨那个高达的驾驶员。大家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像借口，但我并不恨他们。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战斗。”

阿尔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当年的他不懂，为什么巴尼明知打不过高达还要去送死。后来他才明白，巴尼不是为了打败高达，而是为了不让这枚核弹摧毁殖民卫星，为了不让这个充满圣诞气氛的小镇变成宇宙中的尘埃。

“不要让战争把你变成一个充满仇恨的大人。你可以哭，但哭完之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长大。” “啊，对了。如果你见到了克里斯，替我向她问好。就说……我很抱歉没能赴约。”

画面变成了雪花点。 阿尔关掉播放器，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

“我做到了，巴尼。”阿尔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没有恨任何人。我也……没有告诉克里斯真相。”

这是巴尼教给他的最后一课：有时候，为了保护重要的人，男人必须学会撒谎。

阿尔喝了一大口剩下的威士忌。酒精在胃里燃烧，让他有些恍惚。 雪越下越大了。视线开始模糊，世界仿佛加上了一层柔光滤镜。

在这一瞬间，阿尔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不是冰冷的公园，而是一家暖色调的爵士酒吧。 门上的风铃响了。阿尔推门而入，看到那个角落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失去了一条左臂，袖管空荡荡的，但他正笨拙地用单手剥着花生，脸上带着那种从未改变的、令人安心的笑容。

“你迟到了，阿尔。”巴尼笑着说。 “抱歉，图纸太难搞了。”阿尔在他身边坐下。

在这个梦里，十六年前的那一刀没有刺穿驾驶舱。巴尼活了下来，虽然成了战俘，虽然残疾，但他活着。 这时候，酒吧的门再次被推开。 “真是的，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喝酒。” 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美丽的克里斯走了进来，假装生气地敲了敲巴尼的头，然后自然地坐在了他身边，握住了他仅剩的那只右手。

没有高达，没有扎古，没有阵营。 只有三个普通人，在温暖的灯光下碰杯。

“干杯，巴尼。” “干杯，克里斯。” “干杯，阿尔。”

“喂！先生！这里不能睡觉，会冻死的！”

巡逻警察的手电筒光束刺破了幻象。 阿尔猛地惊醒。 没有爵士酒吧，没有活着的巴尼，没有重逢的克里斯。 只有冰冷的雪地，早已空了的酒瓶，和远处依然喧嚣的节日灯火。

“啊……抱歉。” 阿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那场梦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他几乎窒息。

警察看着这个满脸泪痕的年轻人，有些困惑，但还是礼貌地说了一句：“今天是圣诞节，早点回家吧。圣诞快乐。”

阿尔愣了一下，看向漆黑的“天空”。 十六年前的今天，巴尼化作了一团火光。 十六年后的今天，人们在庆祝和平。

阿尔整理了一下衣领，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空无一物的雪地。他把那个播放器深深地塞进口袋，就像把那个秘密再次锁进心底。

“嗯，”阿尔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永远停留在19岁的幽灵，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圣诞快乐，巴尼。”

他转过身，大步走出了森林，背影融入了那片虚伪却又温暖的灯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