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异记——之四 》

北城有一条旧巷，名曰“永夙巷”。巷路狭直，两旁皆灰墙，阳光难入，行至其中，脚步声总显得空落。

我初到北城任职之时，暂居在巷尾的旅寓，每日清晨从此处出门，夜深亦由此归来。

那年事务繁重，值月终之际，几乎夜夜未眠。

某晨微亮，我匆匆下楼，刚踏入巷中，忽见前方墙上，有一条长影疾行，似与我形貌相仿，却步伐轻快，早在我前头丈许处了。

我心下一惊，以为是晨光乍现，影被灯影延长。

然抬眼四顾，街灯已灭，天光却尚未照到巷底。

按理，我的影应短，不应如兽般窜动。

我止步，那影却不停，仍快速奔向巷口。

我试着快走两步，影便疾数步；

我停下，影也不回，只顾前奔，如急于赶路者。

巷中无人，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见那影修长瘦削，比我本人略窄些，仿佛将“我”抽去骨肉，只留最焦急的一层形貌。

心内有些不安，却也因疲乏无力细想，只得硬着头皮前行。

待至巷口，日光斜射，影忽缩至砖缝之中，一闪便无。

我揉了揉眼，猜是宿夜劳顿，生出幻觉。

然而自那日起，每日清晨，只要我踏入“永夙巷”，那影必先我一步奔走。

早时我尝试以快步追，影便比我更快；

我故意迟行，影亦先至巷口，似不愿与我并肩。

宿寓房东白发老妪，察我神色困顿，便问：“近来可是见了巷里的那个‘急影’？”

我心头一跳，忙问其故。

老妪道：“永夙巷旧传，有人年少做事急，奔波不息，心在前走，身在后随。久之，心影离身，便先一步去赶那未尽的路。见到的人，多半是心未归者。”

我沉默良久。

她又说：“不必怕，那影非鬼，乃你心中焦思、未尽之愿。人若太疲，它便先你而走。”

我苦笑答：“若真如你所说，那影怕是比我勤快得多。”

老妪不再言，只叹了一声。

月余后，事务仍多，日夜奔波，我每晨见影，渐也麻木。

惟一日风雪将临，天色沉暗，我提着公函匆匆出门，踏入巷时，那影竟不在前头，

反而在我身旁墙上轻轻浮现，与我并行。

我愣住。

影随我停，随我行，不再急促，亦不前奔。

心底忽然一凉——不是害怕，倒像“失而复得”。

我意识到：许久以来，我被日子推着走，被职责赶着跑，心早脱在前头，才有了那“急影”。

如今影与我并走，莫非……

我抬头望巷外：风停了，雪未落，天虽未亮，却难得静。

灯火已熄，街路上尚无行人。

我轻轻吐了口气，肩头不再那般沉。

再看墙上之影，形态平稳如常，仿佛只是普通晨影。

行至巷口，早光乍现，影一缩，贴地而回我脚下。

我忽觉鼻酸，却不知为何。

自那日后，永夙巷中再无那“急影”。

但我知道，那影并未消失，只是不再比我快。

我学着让脚步放缓，让心与身同行。

巷子依旧长，风仍冷，事务仍多，

但我不再被影催赶——

因为我终于追上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