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异记——之三 》

我少时寓居江南旧镇，屋后有古井，环以青砖，岁久生苔。井深而冷，昼望之如镜，夜听之似喑。

乡人云：“此井有灵，常于月夜作声。”

我不信。

一日午后，天暑如焚，我取水洗笔，忽闻井中似有叹息。

细听，却是极轻微的声响，如风触竹，如人梦语。

我以为幻觉。然次日复闻，声更近，似有人缓缓言道：“上头……可是人间？”

我俯身探问：“井下是谁？”

声答：“不过旧时影耳。”

言罢，水面泛起一圈纹。

我看见自己倒影在井中，却忽觉那影不随我动——我抬手，它不举；我俯首，它只凝望。

自此之后，我夜夜梦井。梦中有人以我之形，从井底望上，面色苍白，眼中有光，似久困之人见天日。

我欲引之上，却无力。醒来满身冷汗，手掌皆湿。

三月后，井忽自崩。砖碎草倒，泉水暴涌。

众人聚观，见井底空无一物。唯有一枚铜镜浮水之上，光微微闪。

我取镜照之，忽见镜中那“我”仍立于井底，嘴角微动，似在言：“你终于下来。”

惊惧之下，镜坠地裂为两半，光随之灭。

此后多年，我常感胸口似压着什么，不喘不止。偶于静夜独坐，总似有人自深处低语，与我同息。

于是我明白了：

所谓“井灵”，

并非困于井中，

而是困于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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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井灵后识

人之至中年，多半如此：

上不见天光，下不见深意，居其中间，似井。

有时听得自己心底回响，却不敢探；

有时望见自身之影，却不敢认。

世人皆求出路，却少有人问——那“井”，是否本在自己心里？

山狐有归处，灯蛾有焚时，唯井中之灵，

无归、无焚，

惟有“醒”。

读者或以为志怪，然实无怪。

若果真有妖，不过是人在看镜子——镜里那一抹不肯息的影，正是“妖”之原形。

我写此书时，年将不惑，心多疲。

街上车声如潮，人面皆冷，

灯下独坐，笔如枯枝，思来思去，只觉世间喧哗，而心愈静。

静至极处，忽似听到狐啸，见蛾飞，闻井底回声。

我遂悟：妖未尝远，不过在人耳不闻、人眼不见。

古人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今我加一语曰：“人心有大苦而不说。”

此集所写，不过那“不说”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