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南有座无名小山，山下人烟稠密，市廛林立。其间混迹着许多修炼成精的妖怪，与凡人比邻而居，各自讨着生活。这些精怪虽脱了畜形，却未得仙道，只在人世边缘挣扎度日，其间的辛酸苦楚，竟与凡人无异。

镇东有家“铁匠铺”，掌柜是个野猪精，唤作朱老三。此妖手艺极巧，能打制各式新奇铁器。那日见街上汽车抛锚，竟仿造出西洋千斤顶，帮人解了困厄。不料同行嫉恨，联名向商会告状，说妖物岂可造人间未闻之物？会长遣人传来训话：“安分打你的锄头镰刀便是，莫要越了本分。”朱老三只得将新造器械尽数熔了，夜半独对炉火喃喃：“莫非妖就只能打粗笨家伙？”

街角杂货铺里有个蛤蟆精，姓詹，行二。整日穿着半旧绸衫，拨弄算盘记账。见朱老三遭难，便劝道：“咱们这等小妖，但求温饱足矣，何苦出这个头？”詹二最重体面，常对学徒小妖训话：“要晓得分寸，莫学那等不知进退的。”然其心底，未尝不羡那些自在妖怪。

邮局有个送信的黄鼠狼精，唤作黄小仙。能言善道，好读新文学书报。每至夜阑人静，便坐在电线杆上读书吟诗，常惹得阁楼里的小妖掀窗偷看。邮差长屡次告诫：“妖要有妖的样子，学什么人间的风雅！”黄小仙表面唯唯，暗地里仍偷看《新青年》。

最奇者是那人力车夫黑大个，原形是黑熊精。力大无穷却口齿笨拙，终日拉车不言不语。那日见学生游行遭军警驱赶，竟扔下车柄，以身护住几个少年，背上挨了十数警棍也不退让。事后众人欲谢之，他却羞窘遁去，躲入城隍庙廊下啃冷馍。

某夜停电，众妖聚在街灯下闲聊。詹二摇着蒲扇道：“闻说西山有得道高人，能点化妖精成仙。”

黄小仙笑答：“便成了仙又如何？还不是要守天条规矩。”

朱老三敲着烟斗道：“若能痛痛快快打几年铁，做几样新奇物事，不成仙也使得。”

黑大个忽瓮声瓮气道：“自…自己做主…”

众妖皆默，唯闻夏虫唧唧。路灯昏黄，照得妖影幢幢，投在青石板上，竟似一幅浮世绘。

翌日天明，众妖又各奔生计。朱老三打起锄头，詹二拨弄算盘，黄小仙背着邮包穿街走巷，黑大个拉起车柄飞奔。日光之下，诸妖汗流浃背，竟与凡人一般无二。

人笑妖物痴妄，却不知妖亦笑人间：谁又不是在各自市井中，苦苦追寻着自己的造化？所谓正果，或许不在仙山，而在当下每一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