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时光VGtime
开了23年网吧的大军
作者:果其然
05-31 12:02
一切都过去了。
“网吧”有时候可能不是个名词,而是个形容词,是个感叹词。
在一些人眼中,正确的读音应该是:网……吧!
至少,大军一直是这样说的。
之所以读得这么奇怪,可能源于他多年作为网吧老板的经历,而且这间网吧前一个老板是他爸,理应加上个情感浓重的感叹号。
赫塔·米勒说过: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
这间网吧也曾被一群人盯着,有大军的姥姥、爸爸、他妈、小姨、二叔、二婶、表弟。这群人里有的已经逝去,有的则多年未见。而且一切的一切,都和网吧有关。
不,应该是:网……吧!
前因
2021 年上半年,全国新注册的网吧有 1557 家,与此同时吊销、注销的是 6487 家,净减少量 4930 家。大军的网吧不是那 4930 分之 1,或者说他的网吧,已经不是传统的那种网吧。
我在 2021 年 4 月的一天见到了他,那天西安小雨转中雨,加大了我找寻网吧的难度。我总是认为,网吧的名字应该和什么“速”,什么“网”,或者什么“小”,什么“咖”有关,结果大军的网吧叫“博讯”,踏实得有些土气。
“博讯”是大军正在兼并的一家新网吧
“博讯”是大军正在兼并的一家新网吧
当时有个小伙,正怯生生地问着收拾前台的小姑娘:“你是网吧陪玩的妹子么?”
小姑娘笑了,把面前的计算器按得劈里啪啦:“我是卖奶茶的,还负责收钱和充卡。”
大军笑着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哥们儿,咱这儿可没那种服务,但咱这儿机子老厉害了,翼龙战队听说过吧,就老在咱着儿搞训练,周围人都知道,不信你去打听。”
后来,小伙子冲了 50 元的卡,大军还送了一杯奶茶,我问西安还有个翼龙战队?是玩啥游戏的?大军说翼龙?还红金龙呢,名字我瞎编的。
大军的口音来自他姥姥,姥姥东北沈阳人,1958 年来到西安。那年姥姥虚岁 25,那年劝说一个 25 岁的沈阳姑娘来到西安,只需一句口号和一朵大红花。
西北第一印染厂是姥姥的新单位,国家“一五”期间的重点项目,当时印染厂里有苏联专家和日本的机器,拿姥姥的话说就是:毛子老头经常见,小日本的东西天天摸。
大军印象最深的,是过年的时候姥姥见小孩就拉住对方,然后笑眯眯地说:“叫姥姥!姥姥给你好吃的!”
其实每次都不是吃的,而是 1 毛钱,钞票崭新,边缘能划开皮肤,带着姥姥的体温。小孩的父母总是过意不去,硬要拉着姥姥上家吃饭,姥姥总是扭身就走,边走边嘟囔:我俩儿子和老姑娘都在班儿上呢,我去你家吃饭干啥。
姥姥的“班儿”上,就是厂子。
厂子是纺织厂,全是国字号,从三到六,满满的豪气。大军他爸、他妈、她小姨、他三叔、他三婶就像高粱一样,一茬茬的在这里生长。
有次爸爸妈妈带大军去公园玩,不知为何 11 路公交车上有人吵架,吵着吵着有打群架的趋势。后来才发现,11 路上坐着的都是厂子里的人。群架自然没打起来,又多了很多称兄道弟、相互叫姐姐妹妹的工友,大军一家人还被稀里糊涂地拉去吃了顿饭,原因是车上某个粗纱车间的女工,曾是大军他爸徒弟的姑姑,同时又是大军他妈车间同事的中学同学。
这片区域的人际关系就是这样复杂,复杂到这片区域像国家一样应有尽有。公园有两个,电影院有三个,还有两个派出所,三支职工业余足球队。
下班的时候人潮汹涌,工厂大门像大嘴一样,把疲惫的人群吐到街道上,陕西话里夹杂着河南话,河南话里又有青岛话和上海话在打岔,只有大广播里才有标准的普通话,通常是某某车间某某人又获得全国或者省级的劳模了,大家要怎么怎么样。
曾经的厂房,现在是“纺织城艺术社区”
曾经的厂房,现在是“纺织城艺术社区”
小时候大军对劳模的印象不是很好,她们大都是 30~40 岁的女工,都带白色的帽子,耳朵里总是塞着棉花。大军没见过她们工作的情景,只是看见她们总是在角落里扎堆抽烟,静静的把钢蓝色的烟雾吐在背后的土墙上,像是动物园里一群病怏怏的鸵鸟。
有次小姨拉着大军走过,还和其中一个打了招呼,后者笑眯眯的递给大军一个口香糖,然后又狠狠地拧了小姨的屁股一把。
小姨是细纱车间的女工,那里的女工都比较年轻样子也漂亮,也怪小姨那天穿了新买的牛仔裤,当时社会上才刚刚流行起来。“勾子(屁股)圆滴很么!”那个劳模说。
大军那时发现,劳模们笑得很难看,因为她们都有黄黑色的牙,耳后也有深深嵌入皮肤的红印,来自三层口罩的重压。
多年以后,大军曾在某个单位的门口瞅见过这个劳模。当时这个劳模悠然地抽着烟,把瓜子皮优雅地吐在水泥地上,她们当时在排队**,其实大家都知道没有用,但据说闹一闹的话,单位心一软会给发一袋富强粉或者菜籽油,那个时候的时令已到大寒,一群人冻得龇牙咧嘴,远看像在笑,近看像在哭。
也是在多年以后,这些人领到了一笔钱,3 万到 5 万不等,医保卡上每个月也定时会打进一些钱。这笔钱很快就会花光,很多时候是用于治疗进厂时留下的职业病。
况且当时西安的房价早就超过了 7000 元每平方米,这点钱的意思,更像是个安慰奖,仿佛从前丢了一辆车,一路追啊讨啊要啊,终于找回来一个轱辘一样。
其实大军在上高中之前,也没搞懂“下岗”是个啥意思,他那时觉得爸爸曾经忙得礼拜天都泡在车间里,永远都有人找妈妈托关系买好布料,大喇叭里总是说着纺织厂的产品又获得了什么部优、省优、国优的奖,还远销到苏联、美国以及坦桑尼亚,难道世界上的人,就突然决定光屁股不穿衣服了?
姥姥把“下岗”的原因归结为三点,责任人是爸爸、二叔和小姨,因为下岗前的一个春节里爸爸做的鱼糊了,三叔又打碎了一个碗,而小姨又把碗的残骸扔进了垃圾箱,正是这些种种的不吉利汇成了反常,最终预示了全家人下岗已成定局。
况且“下岗”的消息传来,人人都还充满希望,有上就有下,就像那时的广告词“三菱电梯,上上下下的感受”嘛。所以下岗这事,没准就是吓唬大家一下,让大家认真工作不要偷懒,就像严格的老师命令调皮的学生回家反省一样 —— 怎么会真的失去工作呢?厂子是不会不要我们的。
后来厂子里下岗的人越来越多,在面对究竟是“买断”还是“安置”的问题上,大军的爸爸妈妈、二叔二婶,还是选择了前者。
大主意是姥姥拿的,因为姥姥慢慢觉得“下岗”可能是动真格的了。大军清楚的记得,那是 1996 年的一个夏天,买断费总共是 67851 元,4 个人的。这 67851 元就像抹布,两家人就像水滴,领了这钱,4 个人共计 65 年的工作历史就意味着被迅速擦去,今后是死是活、是贵是贱,都和人家厂子没关系了。
唯一选择“安置”的是小姨,主意还是姥姥拿的,姥姥觉得小姨毕竟还年轻,况且当时还得了厂级的先进工作者,按说厂子今后还是会要她的。不过小姨“安置”头一年的生活过的并不好,工资只有 50%,没有任何奖金和福利,每天都要去厂里报道,礼拜天还要填写有关行程的具体表格,说是怕她去**,给领导添乱。
大军那时就觉得他们真是想错小姨了,小姨脸皮薄,说个话都脸红,有次车间加班忘记拉电闸被班组长批评,还偷偷哭了一个晚上,这样的人是不会**的。
后果
但拿着 67851 元究竟干什么,却出现了分歧。
大军的爸爸妈妈主张开个修车铺,毕竟爸爸曾是机修组长,干起来轻车熟路;姥姥的意思是开个饭馆,而且必须是面馆,理由是开店开店,不如做面嘛!只有二叔拿着一张报纸在所有人眼前晃,报纸上写着:上海威盖特网吧和北京实华网络咖啡屋相继成立,每小时收费 40 元。
经过 1 个多小时的解释,二叔才给大家说清这个生意不是开咖啡屋,而是网吧,其实也不是网吧,因为当时根本买不起电脑,而是电脑房,玩玩单机游戏那种的。
这个主意按说会遇到很大的阻碍,毕竟两家人里最高的文化程度是初中毕业,但没想到迅速得到了一致同意,理由如同姥姥所说:这大概是个新玩意儿,新玩意儿肯定会更活泛。
电脑房的设备是红白机,一共 10 台,都是从厂里人手里买的二手机器。这当然是拜从前纺织厂效益好的优点所赐,很多人家都买了红白机,这也拜现在下岗的政策使然,这些人家急等着用钱,卖出红白机的 50 块钱,够他们去买一家人吃的米面,孩子喝的奶粉,或者自己喝的白酒。
有机器就得有电视,电视的来源是厂工会活动室和工人电教室,厂里的领导曾经哼哼唧唧地说这是国家的固定资产私人不能买卖,三叔说咋能是私人呢?我们原则上还是厂里的职工,再说我妹子不是还“安置”着呢嘛。
于是名不副实的电脑房就开张了,派出所等有关单位还检查过几次,但看着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以及四本下岗证就安心了,营业执照也是免费办的,还送了两个灭火器。
“电脑”房
大军和表弟是最激动的人,他们对开什么无所谓,更对店面有没有前途没概念,只觉得开了电脑房就可以天天玩游戏了,而且是自家的,想玩多久就多久。
事实证明他俩想错了,大军和表弟还是被逼着去上高中,即使择校费就得 3000 块钱,因为厂子的子校也关门了。而且回到家里,还得帮着买菜作饭、打扫卫生,甚至帮着玩游戏的人买烟买酒,毕竟电脑房就是他家和二叔家原来的地方,中间加了个通道。
大军的书桌和床都被征用了,放电源、电视以及杂七杂八的东西。晚上睡觉的时候,经常能摸到被香烟烧破的洞,梦里还有隐约的酒精味、臭脚丫子味和卤肉蒜水的味道阵阵传来,以至于梦的内容经常稀奇古怪,比如被长着大脚丫的猪头追得满世界跑。
那时大军最迫切的愿望,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他还要再等上 11 年。
但比起他来,最不方便的是小姨。
小姨爱干净,每个礼拜都要洗两回澡,“安置”之后又舍不得花洗澡的钱,就只能在后半夜静悄悄地拉上厕所的帘子,偷偷摸摸的往身上撩水快快地洗,况且小姨的床和公用的写字台也被电脑房征用了,小姨只能和大军的妈妈一起睡,小姨有次含含糊糊地说不太方便想搬到外面住,被姥姥一顿狠话断了念想:那可是你亲嫂子,都是娘们儿家家的,你身上的零件人家也有,咋,外边有人儿了?还是钱多烧得慌?
80年代纺织城原工人住宅陈设微缩景观
80年代纺织城原工人住宅陈设微缩景观
当初大军觉得,红白机早就过时了,根本不会有人玩的,但事实证明,再老的机器都不会过时,因为闲人太多了,爱玩的人太多了。
现在大军记不起究竟什么游戏在电脑房里最流行,或者说,只要是个游戏就会受到很多人的欢迎。比如大军当时玩《马戏团》,他玩了一个礼拜就失去兴趣了,但就是有人整天操纵屏幕里的小人钻火圈,翻版了四、五遍还意犹未尽。
马戏团
马戏团
不过喜新厌旧是人的共性,这意味着电脑房的卡带每个月都得换上一遍,当时大军他爸采取的方法是到电玩店里租,一盘卡带的租金在 5~10 元不等。这种情况在《三国志》上架后得到改善,一时间大家好像都迷上了这款游戏,怪怪的日文和时常出现的 Bug 并不妨碍他们在游戏里运筹帷幄,即使他们在现实里都下了岗。
大军他爸有时看不过去,偶尔也会说上几句,大意是你们年轻还有奔头,最起码今后还得结婚成家,总不能老这么泡在电脑房里吧。
大多数人会脸红,支支吾吾的岔开话题,个别人会笑嘻嘻的怼上他爸几句:师傅你说得正确,你伟大,但我都三张把(30 岁)的人了,除了会鼓捣纺织机这辈子别人也没教我啥啊,再说结婚你不是还有个妹子嘛,要不把你妹子嫁给我?
每到这时,他爸总会阴森森地笑起来:那你几个就玩,玩死你几个狗日滴!
不过既然是打开门做生意,给顾客做思想工作就是自讨没趣,再说当时电脑房在厂子的周边已经迅速出现,光大军家这片“职工村”里就有四家。真是应了当时街道领导的一句话:开电脑房丰富了广大下岗职工的业余生活,是个大好事嘛,我们肯定会大力支持嘛!
为了和别人竞争,大军他爸的办法是进新的卡带,或者干脆买高级的机器比如 PS 啥的,但三叔觉得这不解决实际问题,因为竞争对手也可以迅速跟进,咱应该换代就像新闻里说的,叫“产业升级”。
升级的措施是要名副其实,即买真的电脑。
但当时一台电脑大概需要 8000~10000 块钱,最起码得带的动流行的《红警》和《仙剑奇侠传》。这笔钱最终以借的名义让姥姥负担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两家一边一半,小姨急火火表示自己也要掏钱,因为她还想着用电脑学打字找工作。
于是在 1998 年的 1 月,大军他爸很奢侈的打了回出租车 —— 用出租车把电脑拉了回来。确切的说,应该是电脑的零件,因为卖电脑的商家表示:组装电脑要收费 50 元。
在接下来的某一天,两个初中毕业生,以及头一次见到电脑的下岗工人,开始准备自行组装电脑,凭借的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机修经验,和打印回来的“民用计算机组装手册”。
大军清楚的记得他爸、他叔都怀着有些悲壮兼自豪的表情,姥姥还让大军和小姨站远点,说万一坏了钱白花是小事,把人崩了才是大事。小姨哭笑不得地说,这是电脑又不是煤气罐怎么会爆炸,再说还没通电啊,就是一堆零件怎么会把人崩了嘛。
大概四个小时之后,电脑的组装工作顺利完成了,大军迫不及待的点开《红警 95》的图标,耐心地等待游戏载入。
这台电脑当时收费 15 元每小时,如果超过 3 小时可以优惠到 10 元,开始的时候生意不太好,但过了一个月就人满为患。一年之后,他爸又买了一台不知是二手还是三手的电脑,那时他爸也才知道组装电脑其实不收钱,当初被人给忽悠了。
这两台电脑在家的地位特高,有专属的风扇和专属的防尘设备,除了小姨之外,大军和表弟必须通过他爸、他妈、他二叔二婶的的层层审批才能玩一会,于是晚上陪伴小姨练打字,顺便蹭会电脑玩,是大军那时印象最深的事。
他记得小姨那时经常听何勇的《钟鼓楼》,一首歌词有些自相矛盾的歌曲: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爆发
根据官方资料,1997~1999 年,中国网民数量由 62 万猛增到 890 万。
但大军觉得,网民增多只是宏观结果,具体到他们这,真正的原因之一是下岗的范围大了,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网民。那时大军家的电脑房,红白机已经被 8 台电脑完全替代,电脑是从倒闭的职业学校手里收购的,也可以说是下岗的老师们偷出来卖的。
价钱都非常便宜,配置也还不错,但是为了擦去机箱上以及显示器边缘“XX教室,编号 XX"的红色印刷字,大军一家人整整刷了一个晚上,用了半桶汽油。汽油味熏得大军一家人头昏脑胀,只有姥姥边擦边嘿嘿地暗自发笑:原来老师也会下岗,咱不亏。
下岗的也不止老师,还有护士、司机以及从事各种专业的人,他们是电脑房的常客,从早到晚。这得益于网吧楼下的街道尽头是天然形成的劳务市场,总有一群穿得十分单薄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手里都拿着大小不一的硬纸牌,牌子上写着“瓦工/水工/油漆工”等字样。
这群人被叫做“民工”,原来在厂区是最“低等”的存在,有时大军他爸穿得邋遢了,或者大军头发长了,姥姥总会气得大声指责:看你呢样儿!跟民工一样。
这种情况在下岗之后得到了改观,因为下岗的工人们还不如民工,他们开始不好意思和民工聚在一起,更不好意思被某个叼着旱烟的包工头像畜生一样挑挑拣拣。
于是很多下岗的工人,就把网吧当成了避风港,他们会很早的到来,然后按着下班时间回去,估计还在骗家里人没有下岗。他们也不会操作电脑,关闭某个网页的时候常常关闭整个浏览器,他们更不会打字,大多数人只会用两个手指头,慢慢地敲出“个人简历”四个黑体大字。
遇到这种情况,小姨总会主动伸出援手,理由是“我也练练打字速度”,但这些下岗工人的简历单调到枯燥,用三行字就能打完:
X 年 X 月在 XXX 学校毕业;
X 年 X 月 X 日 – X 年 X 月 X 日参加工作至今;
目前待业下岗。
帮的次数多了,二叔不愿意了,觉得这些人在网吧待着的时间短了,那还挣啥钱?小姨对二叔的意见置之不理,仍然充满热情地帮助所有需要打简历的人,大军的爸爸也暗自下调了上网的费用,要是下岗职工,每个小时收费 4 元钱,比平时低 2 块。而大军的姥姥、妈妈和三婶,在提供饮食的同时也降低了费用,比如下岗工人总能得到免费的开水,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也只收 2 块 5 毛钱。
久而久之对面饭馆的老板又不愿意了,他恭恭敬敬地买了两条大雁塔烟送给大军爸爸和二叔,意思是做生意嘛最起码都要讲点良心,不能釜底抽薪让别人没钱赚。爸爸和三叔听了之后冲着老板笑了好一会:良心?到底谁应该讲良心,或者跟谁去讲良心?
不过,下岗工人们上网只是暂时的,他们都会度过这个阶段。
工人们最终还是会涌上街头成为新一代民工,饥饿的肚子和摇摇欲坠家庭会逼迫他们这么干。这些可害苦了原来的老民工们,毕竟下岗工人有他们没有的技术学东西还快,于是街头的劳务市场,变成了实质上下岗工人的再就业基地。
偶尔会有不明情况的民工闯进去,然后就会被某个有经验的民工一把拉走,边拉还会暗暗的骂句脏话:X 他的下岗工人,呸!
主力
后来上网的主力人群,是中学生们。
与下岗工人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出手特别大方,操作电脑也很快。1999 年的的时候,这些中学生们通常会预定某台机器,早早就来到网吧然后甩出 20 块钱,说这台机器我包了,包的原因是“只有这台机器在打 CS 的时候扔烟雾弹不会死机”。
有时候预定的人太多了,席位通常在早上 11 点前就会被抢光。学生们打 CS 也是一把好手,什么社会青年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大军记得有个高二的胖胖的学生曾经在沙漠地图一对五,子弹都没换,用手雷还炸死俩人。
估计是学生们打的太好,让社会青年嫉妒,后者经常在输了之后会猛得站起,然后高呼对手的 ID 要求“真人单挑”。学生们通常默不作声,然后偷偷地鱼贯而出,到了后来学生们都会把校服寄存在前台,换另一套衣服上网。
1998 年的时候特别流行一本书,叫做《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大军看了 10 页就昏昏欲睡,一直把它当成催眠工具。但小姨看得泪水涟涟有时还唉声叹气,她给自己起了个网名,自然是“轻舞飞扬”。
当年这个网名实在太多了,名字的主人有男有女,不过那时 QQ 还未流行,大家都是在同城聊天室网上聊天。聊天室刷屏很快,文字五颜六色的,人们都会身体前倾,用眼睛认真的把聊天内容依次吞下。
在大军印象里,当时网恋的成功率极高,通常在上午打出“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在哪儿工作”,下午就会显示“我挺喜欢你的,要不咱俩见个面吧”。
网吧也成了恋人的接头地点,开篇都是一个害羞的女孩小声问,这里有没有一个网名叫 XXX 的人,然后男生就像受到心灵感应一般一路小跑,冲着女孩伸出一只手来。
他们大多数会上并排的机器,或者干脆两个人一起玩一台电脑,在层层的香烟烟雾中要一瓶可乐,你一口我一口的相互喂着喝,他们接吻的时候非常突然,甚至连拉手的过程都没有,这种行为通常让周围的人喉咙发干。
不过这种恋爱形式注定不能长久,通常只能维持 3~5 天,最多不超过一个礼拜,就只剩下一个人坐在网吧的角落里默默地抽烟,无根之水自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至少和另一种形式相比,这种网恋模式太过虚无飘渺。
更加厉害的形式来源于后来的网络游戏,比如《魔力宝贝》《石器时代》《万王之王》等等。从概率上说,级别越高的玩家,在游戏里恋爱的成功率越高,如果你是工会的老大也会有一些加成。
玩网络游戏的人上网吧跟上班一样,早上一开门就成群结队的来,晚上 12 点才会离去,而他们中的某些玩家经常会要求**,或者说**这项业务,就是因为他们才存在的。
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夜晚的玩家就可以成双成对,男的一般都是旁边女孩在游戏里的“师傅”,买点卡的钱通常也是“师傅”掏腰包。更多情况则是三男一女,或者五男两女,男孩子往往会殷勤的买水买零食,除此之外还主动指导女孩玩游戏。
恋爱成功的标志是游戏里的名字,如果女孩的名字里带 XXX 亲爱的,XXX 我的爱,就说明一段“烂漫”的感情已经开始了,更有甚者还会写 XXX 的老婆、XXX 的媳妇这样更加直白的字眼,大军记得某款游戏通过改名收费,貌似也赚了不少钱。
游戏之余他们会通过看电影调剂一下兴奋的神经,那几年同样火爆的是《泰坦尼克号》,网吧每台机子里都拷贝了盗版。这部电影通常会让上网的男女一起相拥。
大军全家也看过,但只有大军和小姨深受感动。拿二叔的话说:一个没正经工作的人,还能让有钱的小姐喜欢?真能瞎扯淡!
大火
扯淡的不止三叔眼中《泰坦尼克号》的剧情,还有网吧的性质。
虽然早就从电脑房变成了网吧,但大军家的网吧一直没有正式名字,也没正式的经营资格。大军的爸爸也没指望网吧做强做大,他还掏不起租赁更大店面的钱。
2002 年“蓝极速”的一场大火,烧得很多网吧只能关闭,没有关闭的网吧也三天两头进行整顿,早就没有了当初火爆经营的场面。
青少年参观蓝极速网吧火烧后的残骸
青少年参观蓝极速网吧火烧后的残骸
大军家的网吧还好,只有街道干部连同派出所和消防队来看了几次,每次来都要求大军的爸爸出示《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大军的爸爸只能回答“正在办,正在办”。
这其实是一场“双簧戏”,参与的双方是街道的干部和大军一家人。因为 2002 年的时候,国家已经停止审批经营网吧必备的《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街道干部们只是看在大军一家人是下岗职工的份上,才装模作样地问问。
装模作样的实质是提醒:我们已经给你暗示了,证件的问题要赶快解决了。
解决办法是托关系,找人拿到一张已经审批的证件,这个人是老徐。
大军他爸发现,老徐手里也不止网吧的证件那么简单,还有游戏厅的证件,台球厅的证件甚至录像厅的证件。
老徐是连江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像是纺织品里的“混纺”工艺,脸圆圆的,没有明显的皱纹。大军此前没有接触过连江人,只知道西安很多娱乐场所都是连江人开的。
作为连江人的老徐对大军一家人十分恭敬,认认真真地给大军爸爸和二叔点烟,还给大军斟满了一杯茶。从西安的天气到国家政策,一一和大军他们探讨。
不过大军一家人对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没兴趣,主要是为了网吧许可证找他。
4 万块,这是老徐定的许可证价钱。他后来还解释了为什么要 4 万,以及这 4 万一点也不贵。这四万就像乌云从回家的路上一直盘旋到大军的家里,迟迟不肯着地,最终飘到了每个人的心头。
姥姥觉得自己糊涂了,让年轻人定主意;三叔觉得 4 万太贵;小姨和妈妈以及三婶则不做声,借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机会躲避发言;大军使劲想着以前看账本的数字是多少来着,开头的数字是在万位上还是千位上?
乌云最后化作暴雨,4 万块钱还是交了,老徐提出可以分两次交,只要不超过一年就行,但大军爸爸还是在两个月内交齐。
大军说,他是后来才慢慢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交这 4 万块钱,因为它更像是一种保证,保证他不会从网吧老板的职业上再次下岗,他经不起再次下岗,他下岗下怕了。
黑网吧
不过有了许可证后,网吧的生意也没有变得太好,据说周围学校都在阻止学生们去网吧,白天来检查的部门也越来越多。于是不得已的情况下,大军的网吧只能在夜间偷偷营业,命运给他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甩掉“黑网吧”帽子的同时,又干起了“黑网吧”的生意。
2005 年左右火爆的网络游戏是《劲舞团》,女玩家尤其多,穿着打扮大多也像劲舞团里的人物。为此网吧的键盘经常损坏,因为她们一着急就使劲地拍键盘,要是从前二叔早就开骂了,但现在只能装作没看见。
修理和更换键盘的任务交给了大军,他曾经在键盘里还扫出过两颗假的钻石,不过维护键盘的原因除了《劲舞团》还有《FIFA》系列,《马克思佩恩2》以及《三角洲特种部队》,因为那时单机游戏玩的人也多,多到大军经常能发现别人忘记拔下的 U 盘,那是玩家们储存游戏存档用的。
不过这些游戏大军都没通关,他甚至不知道《马克思佩恩》系列还出了三代。
他那时的主要任务是随时打开后院的门,目的是为了让玩家整齐撤出,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他们一家人分工明确,二叔主要站在前院,负责开门招客,大军的父亲负责召呼未成年人们快走,小姨则负责打开换气扇,母亲负责端茶倒水。
好在大军家的网吧不是重点,毕竟他们有正式的许可证,但每次来人检查依旧很严格,每一张身份证都要被翻来覆去地看好几遍,还要一个人一个人的核实。
有次一位警察问大军,你看着年龄也不大啊怎么还泡在网吧,大军说这就是我家啊,我给我家打工的啊。警察把身份证递给他,语重心长对大军说:那也不能这样啊,年纪轻轻的,还是要多多学习,你说是吧?
努力
大军的学生生涯终止在 1998 年,高中毕业,离当年的本科分数线差 15 分。
这样的成绩按说可以努努力,再补习一年,但说着说着就也就过去了,没人真的让他补习。就像现在的共享单车,中途出问题就换一辆或者干脆不骑了。
大军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在家里不是最小的孩子,不能像表弟那么任性。表弟补习了三年还是没考上,女朋友倒是交了俩。
或者说正因为不是最小的孩子,大军早就没被当作孩子来看待。买菜时他是砍价和运输主力,打扫卫生时他是主要的执行者,营业时他是真正的主管,休息时他还要兼任保安。
大军早就学会鉴别蔬菜是否新鲜,菜贩子是否在漫天要价,他也能看出谁是真正来上网的网友,谁又是贼眉鼠眼惦记他人财物的小偷,他也能在三个顾客同时喊“老板老板,快来快来”的时候,根据轻重缓急,让每位顾客都觉得自己没被怠慢,他更能独立排除电脑的一般故障,而不是白白便宜上门维修的师傅,让后者偷偷地更换零部件。
再说家里人也从来没有亏待他,他的工资仅次于爸爸和二叔,平时吃饭的时候也是他碗里的油水最多,每次过年他还能得到所有长辈的压岁钱,平时姥姥和小姨,也会偷偷给他买新衣服和新鞋。关键的问题是,自己穿给谁看呢?
同学早就不来往了,非常要好的也陆陆续续关系变淡了,他们说的话题大军有时听不懂或者觉得没意思,反过来人家大概也是相同的感受。
大军曾经迷上过《摩尔庄园》和《赛尔号》,但发现玩家都是比自己年龄小得多的人,也就不玩了。当时还流行过偷菜,但大军发现他 QQ 里朋友太少了 ,偷菜都不知道去偷谁的。
坚持最长时间的游戏是《侠盗猎车手:圣安地列斯》,大军最热衷装上各式各样车辆的 MOD,然后满世界乱转,但有天发现游戏出现了 Bug 存档死活都读不出来,也就只好告别了 30 多小时的洛城岁月,返回了西安东郊的现实之中。
后来网吧的经营情况开始变坏,也让大军无暇在游戏上投入更多。大军记得 2005 年之前,15 台电脑的成本,大概不到 8 个月就可以完全收回,但到了 2010 年,回收成本的区间被拉到了一年半以上,这还是在电脑越来越便宜的情况之下。
同时发生变化的,还有来网吧的人群,以前中学生和大学生比较多,这些人虽然不是特别有钱,但回头客很多,但是到了 2010 年之后,网吧的主力人群变成了 20 多岁甚至 30 岁的人,他们的流动性太大,几乎没人充卡,来过几次也就不来了。
这当然和智能手机与家用电脑的普及脱不开干系,于是大军网吧经营的业务也在慢慢变化,开始卖盒饭、炒面等等速食并且提供外卖服务,除此之外还有做奶茶、快递代收代寄以及卖音乐 CD、盗版碟的业务。
有次一个顾客喝得醉醺醺的来上网,刚上了 5 分钟嫌机器不好游戏太老,要求买 CD,挑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挑到心仪的,只是一个劲儿的要求:就是喝酒时听的歌,一听就能喝更多的那种。大军最后急了:我咋知道你喝啥酒能喝多?我咋知道你喝酒爱听啥歌?
大军说他挺后悔的,来的都是客,没满足人家的要求,都是自己的错。后来大军学乖了性子也磨出来了,只要不出格,客人提什么要求他都尽量满足。
老铁
大概是 2014 年元旦左右,来了三、四个 20 多岁的年轻人,统统都是小伙脸,面挺熟,大概是在周围私人公司打工的年轻人。一伙人热热闹闹地上网,每个人都在桌子上戳了一瓶啤酒,边喝边聊什么姐的话题,面色都红红的异常兴奋。
大军在上酒的时候偷偷瞅了瞅电脑屏幕,一个面色妖艳看不出年龄的女直播正在冲着所有人微笑,边笑边说“亲们赶快给我投票,今天最后一晚了”,然后几个小伙儿劈里啪啦地敲击键盘,女主播就在屏幕里抱拳向所有人表示感谢。
记得这伙年轻人几乎每晚都来,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而屏幕里女主播的妆容也越来越妖艳声音也越来越大,到后来喊的都是“冲啊老铁们,再来一波儿,到了关键时刻了,把票票都给我交出来啊!”
大军后来才搞清楚,女主播根本就不认识这几个小伙,而这些小伙交的票或者说充的钱女主播也不是那么在乎。不过小伙儿们还是很开心表示他们工会最后赢了什么“年度盛典”,所有票加起来大概得有一千万元。
大军不知道小伙说的话是否真实,当然无论真实与否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只是感慨大家真是越来越有钱了。那些小伙给女主播打赏都是 100 块起步,要是换做他自己,他是真是舍不得。
尾声
大军口里的“网吧萧条”,从游戏就能看出来,比如五、六年前网吧流行的游戏,就是《Dota》《英雄联盟》《穿越火线》啥的,到现在还是这些,无非加了个“吃鸡”而已。
大军网吧的主要收入,也不再以单纯的上网为主,取而代之的是奶茶、零食、快递,甚至复印打字和充电卡、煤气卡的业务。大军在 2010 年买了房子,北郊地区一处不到 120 平方米的商品房,买房的钱来自纺织厂原来住房的补偿款以及自己的积蓄,姥姥也给了一部分,家具则是小姨和三叔出钱买的。
“博讯”网吧内部,大军没有提供老网吧的照片,因为觉得有点“灰色”
“博讯”网吧内部,大军没有提供老网吧的照片,因为觉得有点“灰色”
姥姥是 2014 年去世的,80 多岁算是喜丧,所以大家都没有太过悲伤,每个人眼睛红红的但还是笑着招呼来参加葬礼的人。
葬礼是由原来街道办事处的一个退休干部主持的,是姥姥最为敬重的人,因为人家曾给大军一家无数次帮助,再说人家一辈子也没下过岗,这是的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而姥姥的遗嘱早在 10 年前就已写好:钱分成两份,大军家一份,二叔家一份,漂染厂的一套 55 平方米老房子留给小姨,因为她是女孩子。
姥姥还偷偷的把一副金耳环给了大军他爸,说是以后送给大军的媳妇,还说耳环的样子虽然老了点,但都是真东西,要人家多多包涵。
大军他爸的身体近 10 年来也不太好,有时坐久了站起来都一阵头晕,网吧的生意就正式交给大军打理,那时二叔和二嫂跟着表弟去了南方的某个小城,说是经营餐馆。
小姨则在 45 岁才结婚,对方是周围县某个中学的音乐老师,据说年轻时弹得一手的好吉他,男方曾经给了 6 万块钱的彩礼,但让大军的父亲和二叔退回了,理由是:对我妹子好点就行,她这辈子吃的苦太多了,钱就留给你们自己过日子用吧。
于是逢年过节,小姨一家人总会来西安聚聚,春节的时候二叔也会回来,只有表弟每次都不出现,说是过年的时候生意太忙,根本走不开。
当我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大军说如果可以的话让他爸也瞅一下,看看有啥不对的,以及有啥补充的。老人家断断续续看了一个礼拜才看完,送给我一盒茶叶,老人家的意见有两个:1、写的挺好,没啥不对的;2 一切都过去了,没啥补充的。
上一篇:
关于3DS的节奏天国下一篇:
今天《魔界村》重制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