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的某天,老潘忽然发来条短信:“快一年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从身边走了......”
渐已沉淀的创痛再度被无情揭开,除了彼此唏嘘感慨一番以外,更无其他排遣之法。
曾经一直因博闻强记而沾沾自喜,但斯时斯境,我又极度希望自己能健忘,哪怕是选择性的失忆。
稽强这个名字如今在我们朋友圈里仅仅是一个偶尔存在于言谈间的时间坐标,而且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时之砂原本就是世间最猛烈的腐蚀剂。
他或许并不算是本人平生最投契的朋友,但其壮年猝逝的悲剧至今仍然深深灼痛着内心。
有一位老友曾经如此直指人心:“你对于那个故人的念念难忘,或许更源于对那段过去时光的极度留恋!”
那人、那时、那事......又岂能旦夕或忘?
一、 偶遇:
“你能不能永远离开电子游戏?!”
父母和前女友都曾经在不同场合问过我这样的一个尖锐问题,然而本人的答案让他们大失所望。
认真地审视过自己生活的圈子,日常交往的朋友里因电子游戏这个共同爱好而结识的占了一多半,虽然由于年龄关系导致对这项娱乐活动的热衷度正在不断消褪,但其产生的影响力依然左右着个人生活。游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我的生活,无法拒绝更无法摆脱,放弃游戏从根本程度上就等于放弃大多数的朋友,甚至等于彻底放弃了某些聊以自我陶醉的微弱成就。越来越安于现状的我,已经再也没有改变这一切的勇气。
记得亦舒或张爱玲曾把人生舞台形象地比喻为大大小小社交圈的组合体,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都拥有各自的生活圈子,这些圈子又相互纠结交错,由此构成了我们这个美妙多彩的现实世界。
南市区甘谷街16号包机房是我们这个小圈子的发源地,如今地球上已经无法找到这个地址坐标,南市区在数年前已经并入了黄埔区,而甘谷街这条紧临着豫园城隍庙的百米小巷也在几乎同一时段湮没在了城市中心绿地的竹林深处。不过我们这最初十来个人组成的圈子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瓦解,反而不断吸收壮大渐成规模。即便是十几年间各自都发生了相当的改变,有的发达显贵、有的贫困落魄,有的早已娶妻生子、也有更多人依然很滋润地享受着单身贵族生活,定期的聚会却始终不曾中断过,饭桌上不变的主题仍然是游戏。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谈论游戏的重心逐渐由TV游戏转向了WOW等PC网络游戏。
人海茫茫,如果不是在包机房的偶然相识,恐怕我和现在那些朋友们彼此间很难会发生什么交集,国家干部、名流世家、小业主、普通工人......各种不同家庭背景的青年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走到了一起。有一位同龄的朋友,和我同住在一个居民小区十多年,并在同一个小学和中学就读,但却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交往,结果却在离家十几里外的包机房相遇并终成莫逆,这不能不算是一种奇特的缘分。
在所有因游戏而结识的朋友中,稽强是最早接触到的一位。
南市区甘谷街16号是典型的老式石库门房子,前后两个门户,底层的天井分布着四户人家。四家都经营着包机业务,从俗称阿莫尼亚机的ATARI2600直至PS为代表的32位主机早期,长达十余年历史。包机业务属于无证非法经营,外人一般无由从整天紧闭的大门外窥察到门里的景象,生意全靠着玩家之间的口耳相传。家住在一江之隔的我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个秘密基地,也全靠着同学的介绍。四家包机房里数胖老板家生意最为红火,不过我生性好静,选择了新开张而生意相对清淡的余家作为常驻基地。
1990年的一天下午,我刚踏入甘谷街16号大门便听到余家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声,进门一看,却见两个玩家正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小谷是余家的常客,当时在附近某重点高中就读,此人高瘦帅气,平时谈吐乖巧机灵,和我相处颇为融洽。和他争吵的是一个面生的胖子,此人不但身材十分肥胖,他的脸膛也格外宽阔丰润,黑框仿玳瑁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眯成线状,厚嘴唇上还留着一撇短胡茬。见我进来,小谷立即拉住我评理,原来两人相约对战一款世嘉出品的MD格斗游戏《怪兽竞技场》,小谷从头到底只是翻来覆去一招扫膛腿加上勾拳,任凭那胖子奇招叠出,也被打得满地找牙,遂恼羞成怒厉声指责小谷耍赖放刁。了解了事情原委后,我当然站在了小谷的一边,小谷更是得理不饶人,口沫横飞地连珠炮式数落着胖子。胖子气得脸涨得血红,大肚子不住地上下起伏着,有点像被激怒的chanchu。忽然用力抬起了拿着手柄的右手,我们以为他要动粗,都不禁吓了一跳。那胖子哼了一声,把手柄重重地放在了主机上,径自起身出门结帐,随即扬长而去。小谷告诉我那胖子名叫稽强,经常出没游窜于南市区的各家包机房,他原本去对门胖老板娘家玩,因游戏水平不济经常被几个高手奚落嘲笑,愤而转投余家。
我问小谷:“这稽强以后会不会不来余家了?”
小谷笑道:“放心!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气量大,不记隔夜仇的。”
第二天下午我再次来到甘谷街,果然看见那个胖子稽强又和小谷坐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此人倒胸无甚城府,主动和我搭话攀谈,经常能从他嘴里打听到上海各家包机房发生的奇闻逸事。胖老板娘曾给稽强起了非常生动形象的绰号-“人造卫星”,他经常会主动通报各处新游戏的到货和通关讯息,有了这样的包打听,实在是“闭门家中坐、可知业内事”。不过后来通过许多事情,人们对稽强的夸大其辞和语焉不详有了充分了解,此君的信誉度出现了雪崩效应,“紫金藤大酒店事件”至今还经常被我们一干老友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某日稽强风风火火跑来紧急速报称江南造船厂正门附近的民居新开了一家PC-E包机房,拥有“大量”PC-E游戏,他没有记住该包机房确切地址,但提供了最醒目的坐标是在一家“紫金藤大酒店”正对面。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带同一群党羽前往那里打探,在我们心目中所谓的“大酒店”必然是门面堂皇的所在,然而我们环绕着偌大江南造船厂转了数圈也没有发现所谓的“紫金藤大酒店”,一干人饥渴难耐之下被迫在路边随意找了家门面破烂肮脏的小店暂歇。每人都要了碗油豆腐牛肉粉丝汤,当店主人公然从蛛网密布的墙壁上取下一把如商周古物般铁锈斑驳的巨大剪刀向铁锅中绞粉丝时,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交涉不果之下我等走出店门准备记下店名以备向有关部门投诉,却发现屋顶上一块朽烂不堪的白铁皮上用红漆醒目书写着“紫金藤大酒店”六个大字,一干人皆哑然失笑。我们按图索骥的顺利找到了座落于“紫金藤大酒店”对马路小巷中的PC-E包机房,却发现那家总共不过四款游戏且服务态度极端恶劣。当次日稽强来到甘谷街,众人上前预与之理论,他振振有辞地反诘道:“我什么时候跟你们说过那是高级饭店了?店招牌上是不是那样写的?”众人顿时皆气结无语。
稽强对TV游戏非常博爱,无论什么类型一概通吃,惜哉其天资并不算佳,真正拿得出手的屈指可数。更兼其性格比较和善开朗,故此大小玩家都喜欢捉弄他来当作出气筒。有一次,我、小谷和稽强三打《三国志3》第一年代,我选了西部的刘焉,小谷选了东面的刘备,稽强在我们哄骗下选择了中间的袁术。稽强自以为袁术靠近富饶的洛阳和许昌,占尽了天时地利,他确实也很快把董卓的势力版图纳入囊中,一时间兵强马壮。不过东西两军也很快崛起,不约而同地向中原地方挺进,稽强顿时成了夹心饼干而腹背受敌。稽强原本可选择集中优势兵力击破一方或据坚城防守反击,但他却选择了分兵拒敌的下下策,力分则势弱,结果有生力量接连遭重创,最后被蚕食到只剩宛城一地死守。当时的形势,刘焉囊括了西方,刘备则扫平了东部,两大势力无论兵力财力和人材都旗鼓相当,仅隔着袁术的宛城屯重兵对峙。从《三国志3》的地形图来看,宛城确实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咽喉要地,刘备军虽然已经取得了天下第一重镇洛阳,但其大军如果取道弘农攻击刘焉的第二军事基地长安,一旦刘焉集中兵力杀出宛城,其军马就可能被截断归路。反之,则亦然。至于江东一带更是战线漫长,劳师远征实非善策。宛城左右两边分别囤集了雄兵数十万虎视耽耽,小谷的刘备军首先发起了攻击,尽起国中精兵良将欲制袁术于死地,我清醒意识到宛城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战略缓冲,立即点齐大军援救之,结果活捉了刘备军名将多员。过了两个月,我错误估计刘备军元气大伤不堪再战,决意反客为主,亦挥师攻入宛城,同样也被援军挫败。犹如日俄战争时的可笑情景,两大列强在大清朝的国土上任意蹂躏厮杀,而稽强却始终抱定了中立主义,闷头大搞经济建设。后来看看硬干不行,列强开始软硬兼施勒索财物,袁术每年的钱粮收入又大半被搜刮掠夺走。我们曾经很担心稽强不堪年年进贡、岁岁来朝的“凌辱”而宣布退出,不过他却很乐意在夹缝中求生存,始终笑吟吟地看着我和小谷在游戏内外“勾心斗角”。这场马拉松赛跑的结局非常具有戏剧性,某年我囤扎重兵的新野忽然爆发瘟疫,一下子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势力平衡自此被打破。刘备军一举攻下宛城,然后挥师西进,最终刘焉势力在成都被围歼。
稽强一直宣称自己是勇者斗恶龙系列的狂热粉丝,因此《DQ5-天空的新娘》发售以后立即沉迷其中。当攻略到一个需要控制滑轨车前进的矿坑洞窟,稽强居然足足卡了一个下午不得要领,着急地抓耳挠腮。我在旁边看了一会,领悟出需要通过扳动轨道方向键来调整滑轨车的行进路线,于是抢过他的手柄试验了起来,三两分钟的时间就解决了问题。稽强脸上微露愧色,但嘴里却道:“嘿嘿,这个办法我其实是早想出来,只不过想考考你的水平而已......”又过了半月,我见稽强已经在研究其他游戏,便随口问起《DQ5》进度如何,他沮丧地声称遇见了一个无法击败的强力BOSS被迫放弃。我原本对DQ系列并不感冒,听稽强夸张地吹嘘BOSS如何如何厉害,不由激起挑战的欲望。用了几天功夫打到了稽强所说的鲁顿曼塔巨人那里,巨人攻防都非常高,而且还频繁使用全体攻击,最初挑战了几次都惨遭失败。稽强在旁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说这个BOSS设计有问题,根本不可能打过去!”我压根不相信有不可战胜的BOSS存在,尝试改变进攻战术,经试验发现主角女儿的全体物理防御上升魔法スクルト能将巨人的攻击伤害减半,同时王城集市里贩卖的提升攻击力药水也具有奇效,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后,巨人几个回合就被轻松搞定了。经过此事后,稽强对我心悦诚服,开始到处宣传本人系游戏高手,在他大力鼓吹下,我居然在南市区一带包机房有了相当的知名度。而我此后一直对DQ系列甘之如饴,实也拜稽强所赐。
二、 契机:
包机房这个上海的地下产业从1995年开始盛极而衰,不断关门歇业直至数年后彻底消亡。有人把包机房消亡简单归结为使用廉价软件载体的32位主机普及流行所致,而我则认为是游戏玩家群发生了急剧变化。原先作为包机房用户核心的70后都已经成年并踏上工作岗位,这些人的经济能力足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游戏主机,新生代玩家截然不同的游戏理念彻底动摇了包机房生存的根基。
甘谷街的时代也终于告一段落了,许多熟悉的面孔不断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稚嫩的书包族,包机房已经逐渐失去了那种近似家的感觉。所幸玩友刘氏兄弟在位于凝河路的自家建立了一个巢窟,由于地点非常隐秘,基本都是做得圈内熟客的生意。我一直不认为那是包机房,从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个收费的私人游戏俱乐部,即便当时许多人都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主机,但闲暇时还是会聚在那里讨论游戏。这个游戏俱乐部居然存在了十多年,至今依然成为我们这个遗老圈的聚会圣地,只不过现在游戏的核心话题已经“顺应”时代潮流,由TV游戏转向了WOW为代表的PC网游。
稽强可以算是凝河路基地创建的大功臣。开张伊始,他不遗余力地从甘谷街等几家老字号包机房拉拢了许多核心玩家,后却因为自觉没有享受应有的尊重待遇,一度曾负气出走,但很快就又回归。
稽强作为玩友中最年长者之一,已经由被直呼其名升格为稽大哥,不过他的实际地位却并未有相应改善。虽然是个资深老鸟,稽强的游戏水平在我们这个核心度相对较高的圈子里显得实在稀松平常,依然经常被当作了调侃的靶子。“稽强”甚至成了我们衡量游戏难度和品质的度量衡。例如比喻一个游戏很简单时会说:“这个游戏连稽强都能通关。”形容一个游戏很烂则为:“估计连稽强都看不上。”经过了这些年的磨练,稽强已经修炼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对于那些带有人身攻击性质的调侃充耳不闻。他依然什么游戏类型都玩,依然什么游戏都玩得不精,又经常拣了玉米扔了西瓜。
在凝河路,稽强有幸结识了他平生最亲密的两个朋友。
“这个所谓的世界就是一个人与人的结合体,当我们存在于这个纷纭空间中,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影响着,或许别人不经意间地细微举动,足以改变你的人生轨迹,反之亦然……”-摘自《FAMI通GC+ADVANCE》的NGC网络游戏《HOME LAND》介绍。
1999年以前,我除了受朋友转托为一本非正式发行的游戏刊物写过几千字的攻略以外,没有自发性写过其他任何游戏相关的文章,之所以后来走上了撰稿人之路,实与稽强有着莫大干联。
1998年,我迷上了GBC版《DQM》(《勇者斗恶龙怪物篇》),通过大量收集《FAMI通》等日本游戏刊物的攻略心得并结合成千上百小时的实战心得,摸索出了一套自认为简单而有效的对战秘诀。可惜当时朋友圈中对携带类游戏感兴趣的几乎没有,唯一的同好就是自称DQ死忠的稽强。不过稽强并不懂得隐藏BOSS级最强怪物的育成法,更不了解魔法特技的有效组合,我们之间的对战完全呈一边倒之势。关于 《DQM》的心得确实也并非三言两语能够交待清楚,在稽强的极力撺掇下,本人忽发奇想,准备编写一本以《DQM》心得为主的游戏同人志。最初我把同人志命名为《LOVE GAME》,被一干好友恣意嘲笑了一番,认为这个名字更像是色情类刊物,后更名为《GAME TIME》,虽依旧很俗,但终于避免了外人的想入非非。《GAME TIME》第一期共24页,前三页为摘录自《FAMI通》的业界新闻简评,其余部分全为 《DQM》的育成和对战心得,还特意手绘了相关题材的封面和封底。该非公开发行的刊物总共打印了三份,除自行收藏一份外,其余分别赠送稽强和另一好友。惜哉虽然笔者在创作攻略心得时力求深入浅出,但稽强同学实朽木不可雕,他获赠心得后水平并未有明显进步,心灰意冷之下,遂彻底打消了将游戏同人志季刊化的打算。
《GAME TIME》在朋友圈里传阅了一圈后颇受好评,无形中激发了我的自信,有感于《DQM》这款携带游戏的经典作品在国内认知度极低,决定将文章整理后投稿以供更多玩家分享。花了几天时间,把原本数万字整理凝缩成约七千字,先后投递给了两家北方的游戏刊物,均如石沉大海般再无音讯。最后又投给了当时刚崛起的《游戏机实用技术》,数月后被全文刊登,杂志编辑还发来了充满热情的鼓励回函。看到自己的姓名出现在媒体上、看到自己辛勤的努力取得了预期的成果,心中的快意实不言而喻。自此后,本人如上瘾了一般不断笔耕,走上一条过去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要涉足的路。
世上很多事情原本并无因果,纯系阴差阳错。我最终能成为撰稿人有着许多外部因素,但当年和稽强的那段交往却是其中最关键的契机......
三、 下海:
十多年前,有人曾经问我:“一个非常精通游戏但已经逐渐热情消褪的玩家和一个游戏水平不高但始终热情高涨的玩家两者之间,谁更算得上是真正的玩家?”
当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时至今日,如果再有人询问我相同的问题,本人将给出完全相反的答案。
“游戏玩得好坏实际并不重要,游戏玩得是否开心才是关键!”-这段话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被稽强挂在嘴边,我曾经认为这不过是他为了掩饰自己资质不佳的托词,直到许多年后才咀嚼出其中的精辟含义。电子游戏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以娱乐休闲作为存在价值的,玩游戏的真正意义就是为快乐,如果有人玩游戏水平很高,却无法从中获得应有的乐趣,也应视为误入歧途者。
稽强毕业于江南厂技工学校,曾经在一家出版传媒机构旗下的印刷厂担任过车间领班,后因为健康原因不得不离职,失业了近三年。这三年里,他玩游戏的时间明显减少了许多,不过还是经常来到凝河路秘密基地找朋友们聊天。不过自2001年以后,由于朋友们大都自有了TV游戏主机,而家用机包机已经完全没有了市场,秘密基地也完全改换成了电脑网吧,许多过去狂热的TV单机游戏玩家又沉迷于PC网络游戏。稽强依然还算是TV游戏的孤臣孽子,只有他还会掐着手指头计算着那些曾经让我们疯狂痴迷的名作续篇的发售日。百无聊赖之时,稽强又开始上网聊天,他经常混迹于上海热线的某个情感交流论坛,居然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就混到了斑竹。不过他的网名-“午夜色僧”依旧恶俗不堪、依旧成为诸多友人闲暇无聊时调侃嘲笑的热门话题。
“铁拳王”小张踏上工作岗位也已数年,由于公司内部环境不佳,常有离职他就的打算。
在一次小型朋友聚会上,稽强、小张和在某市级大医院担任牙科医生的小翁三人忽发奇想,准备合资开设一家电玩专卖店。但是他们三人都没有从商经验,更没有任何相关的门路,合计之后决定要拉我入伙,他们认为我门路熟且有想法,极力游说本人参股加盟。对于他们的创业计划,我的参与热情并不高,内心深处的根源,在于我当时对于稽强的能力信心不足,断定此人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虽然并无太大信心和兴趣,但实在拗不过三个朋友车轮战式的软缠硬磨,更加上开一家电玩专卖店是绝大多数玩友都曾经有过的梦想,最终我还是答应入伙。
我深知经营电玩最关键的就是要找到好的上家,能够以尽量低的进价、尽量快的速度拿到热门货品,这样才能确保成功(经营能力和资金充实度当然也很重要)。反复权衡利弊后,我决定找有十年交情的徐家汇胡老板帮忙。这位胡老板也算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国内最早一批炒股的骨灰级股民,和传说中的杨百万曾经称兄道弟,最顶峰时身家达数百万,后遭遇突如其来的guzai一夜间光身出局。他发现TV游戏行业具有相当大市场潜力且进入门槛较低,于是四处张罗筹措了极有限的资金购置了两台SFC磁碟机重新创业,由于其善于经营,不过一年时间包机房已经扩张到拥有十几台主机,见过大世面的他当然决不会满足于包机的蝇头小利,又踌躇满志地向电玩专卖进军。预想之外的悲剧再次发生,胡老板的包机房一夜间被人撬窃毁砸一空,此时其刚投资的电玩专卖店也亏损严重,他的事业又陷入灭顶危机。不过,胡老板有着超乎常人的坚韧意志,虽屡败而屡战,经过其数年的惨淡经营,居然在上海滩打开了不小的局面。至于我和胡老板的交情,早年他和一个生意伙伴因为近万元的经营债务问题发生严重争执,双方几乎白刃相见,本人在一时冲动之下挺身劝解并做担保,才使得事情得以缓和,胡老板因此非常念旧。
出于面子的考虑,我并不准备向胡老板挑明自己有份参股,而是以介绍朋友生意的立场从中斡旋。因为多年深交的缘故,我深知胡老板此人的脾性,他平生最恨他人在自己面前逞强夸富,而对贫困弱者倒经常会仗义援手。那天我事先约好双方去胡老板位于徐家汇地铁站附近的总店面谈,临出发前我反复叮嘱他们三人,见到胡以后谈吐一定要低调,尽量哭穷并大叹苦经,这样的话上家就会尽量少压货(注:压货是过去上海游戏专卖一行的陋规,上家以配货为名向下家摊派一定数量的滞销商品,数量多寡视关系而定),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答应了。那天恰逢周末,胡老板店里生意好得出奇,老板娘外加两个伙计都照应不过来,结果胡本人还亲自上阵。短短一个多小时里,就有几十台PS2和GBA售出,看得我们一干有意下海的人口水直流,好容易到了中午饭时候,胡老板才得闲了招待我们。等说明了来意后,胡就开始大谈竞争激烈等等并试探他们的经营预算。我正待从中说合,稽强便抢先开腔道:“本钱方面请胡老板尽管放心,我们三个人准备出资10万元以上......”胡老板嘿嘿干笑了几声,拿出白纸三下五除二地开列出一张配货清单递给稽强:“新店开张,必须备货齐全才能吸引顾客,这些是起码的配置!”我凑过去略微看了眼,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份清单上列出的货物总价将近六万元,其中三分之一肯定是卖不出去的压店陈货,心知已经坏事。彼此又瞎扯了几句后,我们四人灰溜溜地告辞离去,此时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便找了家巴西烧烤店吃饭。其他三人的情绪都非常低落,稽强却是满不在乎地好胃口,这件事情让原本就立场不坚定的我彻底动摇,当场向他们表示打退堂鼓。
2003年5月1日,联友电玩在育婴堂路正式开张了,应邀到场祝贺的我站在门口端详着店招牌,心里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虽然有人中途退出,开店计划还是继续进行,稽强辗转托人找了个上家拿货。他们又四处奔走寻找店面,足足跑了一个月才在遥远的闸北区育婴堂路找到价位合适的,不过距离稽强和小张的家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开业那天,几乎所有的熟人都前往道贺,虽然是上海籍人士,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涉足育婴堂路这条历史上颇有名的马路,到了那里才知道这条曾经洒过革命志士鲜血的路是如此偏僻狭窄。联友电玩不过八个平方米,麻雀虽小而五脏俱全,前面是贩卖主机和游戏的玻璃柜台,后面半敞开式隔间供PS2包机用。这天最活跃的人物当然就是主人稽强了,整个一天跑前跑后忙活个不停,不过他似乎总是在无意间充当娱乐大众的笑料。好容易忙过一阵,他一屁股坐在新买的躺椅上暂歇,由于其身形过去肥大且该椅子质量低劣,椅腿竟然当场折断,人顿时摔了个仰面朝天,众人笑骂着合力将他从地上搀起。当天到场的来宾中,我见到了久违的老潘,作为稽强的义兄,他百忙中抽空前来祝贺,还当场购买了一台PS2,算是新店开张的头笔大生意。多年未见,老潘已经比当初沧桑了许多,颔下的美髯却益发浓密,他告诉我自从进入东方电视台以后,从扛摄像机的杂务做起,虽然几年来凭着个人努力步步高升,但玩游戏的闲暇时间却是越来越少,几乎已成奢望。老潘的一番话让我辈非常感慨人生;不外乎如此,当你有精力和时间娱乐的时候,总是为荷包羞涩而苦恼,但当你事业顺利、衣食无忧之时,却发现时间越来越不敷支配。热闹了一整天,晚上我们十几人趁开张之喜在附近某酒家聚会了一番,酒饱饭足后各自归去。归途中,同行的几个朋友都觉得育婴堂路过去偏僻,对联友电玩的前景极不看好。
对于联友电玩,我的心态显然比其他人更加复杂。作为多年朋友的角度上,当然非常希望稽强他们能够生意兴旺大发财。但在内心深处却又隐藏着一个比较龌龊的念头,也很想看到联友电玩经营不善而倒闭,这样可以体现自己见事之准,以此证明稽强果然是不可共事的无能之辈。联友电玩的游戏软硬件销售情况果然所处地域的缘故不太理想,但PS2包机生意却出奇的红火,占据了每天主要的营业收入,居然开业当月就实现了赢利。据经常光顾联友电玩的朋友说,包机生意之所以那么火爆,大半系稽强的功劳,他在中小学生为主流的客户群体中拥有着极高的影响力(三个股东的职责安排是稽强主要负责店内营业、小张负责进货送货、小翁在周末时看店并管帐)。
转眼就到了夏天。这一年的盛夏格外炎热,最高温度达到38摄氏度。某日我和几个好友相约在淮海中路香港广场的一家甜品店里,男女数人挖着堆成小山状的水果冰沙闲聊天。望着窗外挥汗如雨的来往人群,呆在开足冷气的室内,感觉完全置身另外一个世界。闲谈中有人忽然提到:“这么大热的天,稽强他们的小店又没有空调,真不知道怎么熬过这个夏天啊!”听到此言我不禁心中一酸,想到有朋友为了衣食而在忍受酷暑煎熬,自从那次出席了开业仪式后,已有将近三个月时间音讯断绝,当即决定抽空前往探望一番。
梁启超在上世纪初避居青岛崂山时,曾经看见一群青年石匠在险恶的环境下工作而心生怜悯,但当他听到那伙人慷慨放歌后顿时释然,原来人们在极端艰难的生活状况下,其内心也未必完全被痛苦或愤懑所占据,只要乐天知命,穷人同样可以比富人更加快活。探访联友电玩的所见所闻,让我对任公先生当年的偶然感触产生了共鸣。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借着外出公干的机会打车来到了闸北区,刚走到育婴堂路靠近中兴路口,大老远就听到稽强那熟悉的破锣大嗓门。站在联友电玩斜对面数米的一片树荫下,只见狭窄逼仄的店堂里挤满了中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们,唧唧喳喳的一片鼎沸声。稽强胖大的身形坐在玻璃柜台里,几乎盘踞了整个里侧。柜台周围如众星捧月般环绕着一圈孩子,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稽强打游戏,还不时相互发表议论。整个店堂里只有在柜台一角放着台鸿运扇,若有若无地散发着微弱冷风,但似乎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酷暑的炎热。稽强朝里坐着,短袖牛仔衬衫的背脊处被汗水濡湿了一大滩,他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玩到忘情之时从膝盖上取过一柄鹅毛扇用力扇几下,口中还极其夸张地奸笑几声。
“稽强你还长得真像游戏里那个大坏蛋啊!”一个孩子居然直呼其名。
“小赤佬不要这么没规矩,要叫大哥!老子开始玩游戏那会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那你怎么水平还是这么差呀,那样简单的一关居然重打了四遍!”
“......”
我禁不住芜尔失笑,此情此景仿佛让我重新置身于十年前城隍庙甘谷街那个普通的石库门小院。那时节还是稚气方脱的青春少年,虽然整日里充满了嬉笑怒骂,但因彼此都胸无城府,很少会有人记隔夜仇。现在回头想来,当年那份质朴的快乐是如此单纯、如此值得珍藏。稽强转过头来,发觉了站在树荫里的我,他慌忙放下手柄,口中大声喊着“老朋友”猛然起身拨开人群向我迎来,情急中差点还被凳子拌倒。我被他硬拉进店堂按坐在他原先的位子,我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前的电视屏幕,稽强原来正在玩的是一款名为《恶代官》的PS2游戏,游戏里的恶代官满脸油光、富态痴肥的样貌果然与他有几份相似。稽强跑到附近的烟纸店里买了冰镇的可口可乐递了过来,他语气略带夸张地笑着说:“难得这么大热的天,老弟还跑那么远路来看我,真是太感动了!”他随即又回过头,以长官向下属分布命令的语气对众小孩说:“我这位老朋友XXX,不但是游戏高手,而且还是国内有名的撰稿人,在许多杂志上都发表过文章......”在一众人等的集体注目礼下,我不觉感到有些羞愧,只得把目光集中在电视屏幕上。稽强口沫横飞说地非常得意,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言语确乎发自内心。我俩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联友电玩共有五台PS2包机,一直处于客满状态,不过几乎清一色都是在玩《实况足球》。时不时还有顾客前来询价购物,稽强一个人倒也能应付裕如。我在店堂里坐了不多一会儿就感觉闷热难当了,感觉自己就像是摆在蒸笼架子里的馒头,鸿运扇的些须微风实在是聊胜于无。
我对稽强说:“该考虑装个空调了......”
稽强满脸歉意地答道:“我们这店小本经营,还是能省则省,等生意稳定了以后一定去装个新空调。”
不知不觉已到傍晚时分。稽强硬拉着我陪他一起吃晚饭,银芽青椒丝拌冷面外加一份例汤,只不过他特意为我多点了块椒盐大排骨。见我有点不好意思,稽强声称自己近日在计划减肥,尽量少沾荤腥。吃完后我问稽强准备什么时候打烊,他用手指了指里间的几个包机客道:“我准备八点左右关门,等会可能还会有几个白领下班经过这里会买些PS2游戏。”于是我便揣着选购的十几张PS2游戏先行告退,及至走到十字路口还回头望了望联友电玩的方向,在略带昏暗的灯光下,稽强胖大的身影依旧背对着柜台,继续在聚精会神地玩着《恶代官》。我不觉心中有生感慨,自己过去看人的方式确实过于苛刻和片面,每个人都有其可取之处,一味挑剔只能失之偏颇。或许是出于内疚,自此后我几乎所有的游戏软硬件都尽量在联友电玩购买,虽然新开张的他们价格稍贵且到货时间晚,也算是为帮助朋友们创业略尽一份绵薄之力。
虽然稽强在经营生意上颇有章法,但他此一时期游戏取向的恶趣味却日益令众人侧目,渐有些“自大狂”的倾向。由于其身材痴肥,在选择游戏时刻意的选择一些体形相似的角色,《恶代官》被他一再吹捧为不朽神作.更因为董卓的缘故,他不久又狂热沉迷于KOEI《真三国无双》系列,有事没事总爱在人面前极度夸张地摆个仲颖公的胜利POSS,口中还半通不通地喊着:“酒池肉林......します!!”每每稽强在周末休息时出现在凝河路秘密基地,多会因其古怪荒诞之言论被一众朋友群起嘲笑,他也并不以为意,搭讪了一阵发出几声恶代官招牌式的奸邪笑声便扬长而去。据小张后来的说法,稽强在管理联友电玩时早出晚归,固然是为了生意的缘故,另外的重要因素也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玩游戏。暴雪于2004年推出著名的PC网络游戏大作《WOW》以后,我们这群过去狂热的TV单机游戏玩家大半沉迷其中难以自拔,只有稽强一人对于TV游戏的热情日甚一日。不久,稽强终于拥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第一台次世代主机PSP,他选择PSP的理由相当充足,《无双》、《机战》还有《恶代官》......
经过三人众齐心协力的惨淡经营,联友电玩的生意越来越红火,短短两年间已经积累一笔不小的流动资金,摩拳擦掌地准备另迁他址扩大经营,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意外的事情让他们的梦想成为了泡影。
稽强在某位老顾客的极力撺掇下,在育婴堂路附近某健身中心办了张年卡,痛下决心减肥健身,却没有料到因为方法不当晕倒在了健身房里。送进医院后我们才获悉稽强一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原本经过多年调理病情已经非常稳定,健身房的剧烈运动让他的病情突然发生恶化。身为医生的小翁再看过病历后告诉一同前往探望的我们,稽强属于严重的心脏瓣膜缺失,必须及时手术进行修补,否则的话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不过类似手术的费用高达十几万元,尚不包括术后的调理养护。巨额的手术费让我们为稽强的命运非常担忧,所幸病情很快就有所缓和,他虽然还躺在病床上,却又在神气活现地大呼酒池肉林。诚如一些朋友事先猜想的那样,稽强的父母最终放弃了手术,选择了回家静养,如此昂贵的手术费对于一个无业人员来说确实是天文数字。
我扫视一下稽强的家,虽然很早就猜想到他家境并不宽裕,但真实的状况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整个家里除了上个世纪款式的彩电和冰箱以外,几乎再也看不到任何值钱的物品。除了床头柜上稽强的爱机PSP以外,这个屋子里也再没有任何与这个时代同步的东西。往事种种开始浮现在脑海里,我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稽强当年在包机房一直是臭名昭著的“揩油王”,比如包机一小时,他总要到点后再磨蹭个五六分钟才肯让位,我曾经因为看不惯而附和老板嘲笑他门槛太精。稽强平日里的衣着打扮,数年间不论春夏秋冬都来来去去那么几件,有一件紫黑横条纹的T恤更堪称其经典造型,我亦曾嘲笑之为“麻袋衫”。如果当初我便了解稽强的家境如此拮据,相信绝对不会再说出那种不近人情的话来。
“早上三点多的时候,他忽然从睡梦里大叫胸口闷......后来我赶到他床边时,他拉着我的手说‘爸爸我不想死啊,我要活下去’......” 稽强父亲用低沉而平稳的语调跟我们描述着稽强临死前的情景,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斑驳的墙壁,似乎看穿了世情的玄机一般。小张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叶子也掏出了纸巾直抹眼角,我直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胸口闷得几乎产生窒息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跑下楼梯走到大门外拼命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叶子也跟着出了门,他站在我身后悠悠地叹息道:“我们这些人真是可悲而愚蠢啊,一直只把朋友当作玩伴,从来没有真正想过了解和关心他人,我们为什么不早点知道稽强是如此的困苦呢?”叶子是我的朋友中最具备诗人忧郁气质的一位,平日里经常会突兀地发表一些过激言论,我们对于他的愤世嫉俗早已习以为常,不过他此刻发自肺腑的感慨却犹如一柄锋利的投枪直刺我的心房,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而泪流满面。
老潘也匆匆赶来了,他和我们打了个招呼就直入里屋,屋里又传出了悲痛的哭泣和低低的交谈声。直过了半个小时,老潘才走出门外,我看见到他的衣襟上湿了一大片,他默默地拉着我的手,抬头望了望天空,忽然狠命的一摇头,眼中闪过晶莹的亮光:“没了!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昨天晚上他还打电话给我,询问用什么方式向MM告白......我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啊!”
又一把投枪正扎中我的心脏,视线顿时一片模糊。
“游戏玩得好坏实际并不重要,游戏玩得是否开心才是关键!”- 稽强
后记:
这绝对不是小说,只是一篇真实的个人回忆录。这并不仅仅是回忆一个玩家,同时也是回忆一个逝去的难忘年代。
有人说;喜欢回忆就证明着衰老,或许青春真的不断飞速地从我身边溜走......
我不期待也不相信能够获得所有人的共鸣,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世界观。
续后记:
交稿以后,某编辑曾经说:“你完全能写得可读性更高些......”
事实或许如此,不过这篇东西并不是小说,仅仅是写给许多熟人看看的纪念文,记忆确实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模糊,我不过是在匆匆的回眸。
从来没有写得那么伤感,我几度想推掉这篇稿约,只是因为答应了许多人,不得不写。
我直到数天前才知道,五月一日是稽强的生日,据说昨天他的骨灰会被安葬在某处。
人生就是那么的巧合、那么的冷漠、那么的平淡
别了......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