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有一个排行榜叫「媳妇/女朋友口中最伤人的十句话」，那「你就不算个男人」这句话必定常年排在前三。而这句话不但伤人，可能还会杀人。

要问我当记者最尴尬的事儿是啥，那就是选题被毙了，在我不长的男记生涯里，遇见过两次这种情况，如意村密室谋杀案就是其中之一。

被毙原因是：「这个案子太烧脑了。」

这起被毙的谋杀案报道，和一个被绿的男人有关。

张浪是我中学同学，那会儿他是个浪子，自称和周围所有中学的校花亲过嘴儿，同时交往四个女朋友不翻船，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少女杀手。班主任断言这哥们毕业后十有八九会成为一个浪人。

十多年后，张浪浪进了公安局，当了刑警。那年大年初八一起吃羊肉串的时候，张浪聊起了这件案子。他拿出了一根黄鹤楼，猛嘬一口，开始娓娓道来。

我明显感觉到他比中学靠谱多了，这案子要是没他，谁也撬不开凶手的嘴，得乖乖把人家放了，因为这杀手算得上是张浪的师爷。

案发时也是大年初八，那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张浪最喜欢的是闫妮。

张浪毕业那年，他爸张海涛为了不让他再浪，硬是把体院毕业的他扔进了警队，还说了一个小学老师给他当媳妇，颇有包办婚姻的意味。张浪记得很清楚，他是在大年初八出警时接到了媳妇闹离婚的电话。

「你要是 10 点前回不来，你就别再进家门了，咱这日子就别过了。」张浪今年好不容易有时间陪媳妇，一个电话又给搅黄了，而且小两口本来计划当晚造人。

「你要是不想要孩子，我就和李剑生去。」李剑是张浪那会儿的情敌，是一位津巴布韦的亿万富翁。张浪耳边幻听出了《喜洋洋》的主题曲。

但眼下他得先想办法打开如意村北这家人的房门，因为出警的仨人其余俩是辅警，只有他才能执法，他合计把门打开以后再找人替他，张浪一脚踹开了房门，扭头就准备撤，但辅警赶紧拦住了他。

张浪回头一瞧，这间房子里躺着两个女人，一高一矮，身下有大滩血迹，人早就断了气，高个女子躺在另一个人的肚子上。屋南墙上有大量喷溅状的血迹，现场被翻得很乱，散发着人尸腐败后的特有恶臭。

半天前，张浪还在家搂着媳妇煎熬地看《小时代之灵魂尽头》，这部电影让张浪想要迅速走到生命的尽头。因为师父老沈没法赶回分局，他就和张浪换了个夜班，张浪迅速以此为借口，逃离了《小时代》的折磨。

踹开门之后，张浪知道这种场面对于一个刑警意味着什么。

「《小时代》其实还是挺好看的，毕竟郭碧婷很漂亮。」张浪一口气嘬完了四分之一根黄鹤楼，自己满上了一杯白云边。

案发现场所在的如意村是本市出了名的城中村，人口密度极大，住着五湖四海谋生的异乡人，由于许多房主肆意扩容、加盖房屋，如意村被各种违建塞得满满当当，这里楼宇之间的距离极窄，令人压抑。

不过如意村的女人们却让这里变成了男人们的温柔乡，在这常常能听到一些妖曳婀娜女同志热情的呼唤。生活在这里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小伙子来我这里，我给你说个话。」

张浪询问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常常用这话招徕男性的风尘女子，她叫赵丽，是本案的报案人，也是两名被害人所在一层楼里唯一的邻居。而这个赵丽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两名女子命丧异乡，而她自己也差点被抹了脖子。

两名女子一共有 11 处刀伤，二人致命伤都是在颈部，几乎都是一刀致命。另外，高个女人身上一共 4 处刀伤，其他 3 处创口集中在颈、胸部。矮个女人身上一共 7 处刀伤，其他 6 处集中在腰部、臀部和大腿外侧。作案现场非常干净，别说是指纹了，连一根毛的找不到。

这个尸体张浪觉得有点儿蹊跷，但一时半儿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儿。

高个死者叫苏媚，矮个儿女孩儿叫李娇娇，都是甘肃人，是这栋楼里的租户。平时她们两家总串门，初八那天赵丽从老家回来，想着去对门坐一会儿，但敲了半天的门儿，也没人答应，可门缝里却微微透着灯光。她记得很清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奇臭难当，她这才觉得不对劲，赶紧打了 110。

同样觉得不对劲的还有张浪和刑警队。案发现场有明显被人为翻动，两个死者身上的现金也被人带走。这是一个抢劫案的现场，可这凶手是怎么进入到苏媚和李娇娇的出租屋里呢？这间出租屋只有一道简易木质房门，但并没有任何被破坏和技术开锁的痕迹。而张浪踢掉门锁的两道锁舌都是呈打开状，说的简单点儿，在张浪踢开房门前，这扇门一直是出于反锁状态的。

「密室谋杀？」柯南里的词儿，我脱口而出。

「一开始还不算，因为还有可能是凶手有房门钥匙，打开房门后行凶，离开时再反锁上，毕竟以前我也办过被害人遗失了钥匙后被罪犯捡到尾随入户抢劫的案子。」张浪撇了撇嘴说，根据当时他们手里掌握的线索，凶手用钥匙开门行凶似乎是唯一的答案。

法医给出的结论是二人被杀的时间应该是在 2 月 6 号至 2 月 9 号，大年三十前到初三，如果真像像张浪之前办的案子那样，那么只要一查 6 号到 9 号之间小楼的进出人员即可。巧的是，这栋自建小楼虽然所处的位置偏僻，但在小楼的前后左右都有俯视的监控探头，这就意味着，只要有人从这片路上经过，肯定逃不出张浪的眼睛。

「这么富裕的监控咱老张八辈子都没见过。」张浪胸有成竹，似乎立马能揪出凶手似的。

2 月 15 号一早，张浪和同事们就跑到了如意村调监控，午饭前他们就把所有监控的素材带回了局里，除了小楼大门、前后的三个主要探头外，他还把周边能调的治安监控、超市门口的防盗监控、ATM 机的监控都拷贝了一份，张浪没留什么死角，有信心从监控里揪出这个杀手。

但一直到凌晨 3 点张浪第七遍检查监控的时候，摄像头里别说是凶手了，连个像样的可疑对象都没有。刑警队里一片死寂，大家从来都没办过这样的案子，谁也想不明白两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杀了，警察们从来不相信什么完美谋杀案，但就眼下的情形而言，这个凶案现场似乎曾有过一个隐形杀手。

真是活见了鬼。

当张浪准备自己再完完全全看一遍所有监控的时候，师父老沈让他停一停。「别看了，监控里根本就没有凶手。」老沈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沈是四川人，部队转业后到的刑警队，是张浪的中队长，初八那天他正在路上，一回来才知道辖区里出了人命案子。老沈说张浪太毛躁，被凶手耍的团团转都不知道。

不同类型的案件警方有不同的调查方式，用记者的话叫「侦办思路」，但老沈愿意直呼其为「套路」，有时候用「套路」能大大减少前期侦查工作，提高效率。但有时候被这种「套路」思维束缚会迷惑民警们的眼睛。张浪这种一根筋的性格，最容易走进破案的死胡同里。

老沈这么一提，张浪联想到了先前关于刀伤的蹊跷，这个 11 处伤口总让他觉得有点儿不太舒服，因为如果凶手是他，那么他肯定不这么捅。老沈认为这就是杀手给警察设的局，想把民警往歪路上引。张浪带着满肚子的不舒服又在队上煎熬了一宿。

凶手是怎么进入案发现场，又不留下任何踪迹的呢？

「你小子咋还不来找我？想破案赶紧滚过来。」法医老丁吼张浪的时候像是在吼自己的儿子。

老丁可是刑警队个宝贝，大队长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大腕儿一般都有脾气也爱犯懒，你要是让他半夜出现场，他肯定会使唤新来的法医小弟们去。不过，一旦尸体过了老丁的手，他肯定能给你提供许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解剖的时候发现，凶手杀人的手法十分老练，两刀通通割破了被害人的颈部动脉，应该做过医生、屠户或者其他特定的持刀职业，但这个刀口也有疑点，我们发现苏媚的尸体当时是压在李娇娇的身上，我推测两人当时挨的很近，凶手应该是先杀了李娇娇以后再杀掉了高个子的被害人。」

每个人都见过的尸体刀伤，张浪只能自己把疑惑放在肚子里不舒服，老丁却从中看出了更多的细节，还提出了扭转案情的推测。

术业有专攻，就是这么个理。

「苏媚的其他刀伤集中在上半身，而李娇娇的 6 处创口则集中在下半身，这很有可能是凶手在两人倒下后对二人进行了补刀。而一般补刀的话说明案犯和被害人之间有巨大的矛盾，以此泄愤，苏媚身上的刀伤是符合这个特点的，而李娇娇的补刀就十分随意，但从刀伤的分布区域来看，这很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愤怒刻意而为之。」老丁一席话让张浪憋在肚子里的不适烟消云散，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可张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第六感。

凶手压根就是冲着苏媚去的。

2 月 16 号晚上八点半，张浪刚刚调查清楚了苏媚和李娇娇 2 月份以来的通话记录，果不其然，李娇娇 2 月份主要的通话对象都是父母，没有什么太多的疑点。但苏媚近期的通话记录就有一些耐人寻味。

苏媚的通话对象可比李娇娇丰富多了，有小老板、大学生、白领、小混混，而且清一色的都是男性，住在如意村里，如果跟这些男人频繁通话的女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像赵丽和李娇娇这样的风尘女子，另一种叫做老鸨，苏媚属于后者。

案发后第二天才查出被害人的职业是有些迟，但不算晚，嫖资纠纷、强买强卖甚至是「服务」不到位都有可能引发凶杀，这种案子警察们见得多了。

这事儿，张浪他们还得去找赵丽问问。这也是张浪他们第一次听到苏媚前夫赵志军这个名字。赵丽接下来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在她搬进这栋自建小楼的时候，对面的住户一直是苏媚和赵志军，他们俩那会儿刚结婚不久，不过在这小楼顶层也已经住了好多年。

「又高又壮，虎背熊腰，面相十分阳刚，声音很洪亮，南方口音。」赵丽是这么描述赵志军的。

如今的赵志军已经变成了苏媚的前夫，可在苏媚的通话清单里并没有赵志军的名字。这个人一开始并没有被警方划入排查对象，因为张浪他们那会儿正在对几个座机号码展开深度排查。

在 2 月 6 号，苏媚曾和好几个不同的座机号码有长达数小时的通话记录，2 月 6 号是大年三十，谁会和一个老鸨聊这么久呢？

直到晚上 9 点 20 多，苏媚还在和一个座机通话，这个电话后，她的手机曾在快 12 点的时候打进过一个电话，电话是从死者苏媚老家甘肃打来的。但却被人挂断了。张浪记得，案发后苏媚的手机是关闭状态，起初他以为是没电后自动关机的，但插上电源，苏媚的手机还有大量余电，也就说她的手机是被别人关的，他曾经在 2 月 6 号来到过案发现场。

这个关掉苏媚手机的人正是真凶，他在慌乱中挂断了这通电话，然后离开了现场。

情报科的兄弟们落地了这个几个座机号码。「这案犯挺厉害，这几个座机全部都是公用电话，投币的那种，想隐藏自己呢。浪哥你明儿去宁安区跑一趟吧，这几个电话都是从那儿打出来的，位置都给你标好了。」张浪接过战友们梳理出来的线索，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赵志军和苏媚有一个四岁的儿子，可这个孩子直到现在还不会说话，医生说这叫自闭症，没离婚前，两口子为了孩子花了不少钱。两人离婚以后，孩子由苏媚抚养，赵志军只能定期探望。

情报科的兄弟们的工作很扎实，张浪他们很快找到了对应的电话亭，不过这几个电话亭周边的监控全部坏了，2 月 6 号谁给苏媚打几个小时的电话已经没法查证了。

2 月 17 号中午，老沈给了张浪一个确切的住址，叫他去宁安区把苏媚前夫赵志军带回来问问，看看他能不能反映出苏媚生前的异常状况。张浪来到了赵志军的住处，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农家小院。赵志军和自己的外甥小武同住，一起在工地上打工。

赵志军，湖北仙桃人，穿戴整齐，十分消瘦。

「苏媚认识吗？」张浪先开了口。

「前妻，离了好多年了。」赵志军这个回答风轻云淡。

「来赵师傅，喝点儿水，你当初为啥和苏媚离婚？」

「她出去卖呢，我这日子咋能过呢？」赵志军十分不屑，还咬了咬后槽牙。

「那你知道她最近都和谁来往吗？」

「我管她和谁来往？她又能和谁来往呢？不都是那些渣滓。」赵志军有些激动，眼睛瞪得很大，在本来消瘦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出。

「婊子养的。」这是湖北的省骂，赵志军嘀咕的声音很小，但张浪听见了。

老沈曾给张浪讲过，刑警会对真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应，无论这个人怎么伪装，只要和他一对眼，就能察觉出这个人是不是心底藏着秘密。在办案的时候，刑警们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案犯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或多或少地会和凶手产生一种莫名的神交。

当然，盲目迷信这种感觉极容易造成冤假错案。老沈一再告诫张浪，刑警可以以此为参考，但所有的执法行为都必须围绕着证据链进行，这是原则也是根本。

赵志军就让张浪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这个赵志军没那么简单。

「那 2 月 6 号晚上，你都干啥了？」张浪这个问题像是对赵志军宣战。

「没干啥，看电视，吃饭，睡觉。」

「和谁看得电影？吃得饭？睡得觉？」逼问十分关键，很多嫌疑人都是在被逼问的过程中露出的马脚。

「小武，我外甥。」赵志军回答的很平静，像是料到会有此一问。

根据通话记录显示，凶杀案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 10 点到 12 点之间。苏媚最后一个通话结束的时间是在晚上 9 点 20 多，从最后一个电话亭到案发地的距离不到半个小时。而赵志军的住处，离这个电话亭步行只要 5 分钟左右。

如果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赵志军，在时间和空间上，他是有杀人条件的。这个推测在 5 分钟后，被另一个询问室里的小武推翻。

小武说，当晚 8 点半，舅舅赵志军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酒菜，两个人吃了一顿简易的年夜饭，喝了 10 瓶酒，又看了一会儿春晚的小品。大概在 9 点多的时候，赵志军嫌春晚太没劲就催促小武和他一起睡觉。

小武迷迷糊糊的时候被赵志军摇醒，他还专门看了一下墙上的表，那时是 11 点 55 分，赵志军说自己睡不着觉，叫小武陪他喝酒。他俩一直喝到凌晨 2 点，烂醉后，二人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案发时间段应该是在 10 点到 12 点，但小武的证词则证明了赵志军当晚 8 点到次日凌晨 2 点一直在自己家里。赵志军在刑警队待得有点儿不耐烦，嚷嚷着叫警察们快放了他，张浪胸口有些堵得慌，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迷宫，每条路看起来都能通往出口，但他走来走去却一直在原地打转。

2 月 17 号，在放了赵志军后，张浪打了个车准备回家住一宿。

在车上张浪才想起来，他距离老婆给他的下达 10 点前必须到家的最后通牒，已经过去了快 20 个小时，更要命的是，老婆在那个通牒过后，再也没拨打他的电话。这说明，她是真发火了。

果然，家里空无一人，妻子给张浪留了个字条：你的坏人永远都抓不完，我也永远都等不到你，连我想做一个妈妈的机会你都不给我，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张浪从 26 岁就准备要孩子，但因为当刑警实在太忙，加之身体一直处于高负荷的状态，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老婆也从一开始的鼓励变成埋怨。而这样的话，张浪 28 岁之后经常听到。妻子已经电话拉黑了他，张浪理解妻子，他也知道当警嫂的难处，毕竟老沈因为舍不得这身衣服已经和师娘离婚三年多了。

工作遇到瓶颈，老婆去向不明，但这时的张浪已经身心俱疲，他只想静一静，好好睡一觉。

而张浪回家的这段时间，老沈他们一刻也没闲着。

老沈和张浪一样，初见赵志军就觉得他感觉不对，再一细查，这家伙并不简单，他曾是某野战部队的侦察兵，还是某特训教程的联合编稿人，这教程老沈当年还学习过，算得上老沈当年的老师。法医老丁曾经说过，凶手应该做过医生、屠户或者其他特定的持刀职业，这一下就全对上了。

可从证词上看赵志军显然没有时间和空间上作案的可能，自始至终，警方压根就没看到过有可疑人员进入过这栋自建小楼里，更谈不上掌握有人进入出租屋的情况了。

早上 5 点，张浪就起了床，他觉得案发现场应该还能挖出点儿什么东西，他围着小楼转了十多圈，还是一无所获。张浪站在四层半的楼道里，透过这里半人宽的窗户直勾勾地望着俯拍楼门的摄像头，无比落寞，城中村内狭小的楼间把天空压缩成了一条缝隙，令他压抑无比。

赵志军不具备作案的时间和空间，他会不会和其他可疑对象一样只是侦查当中一个普通过客呢？张浪反复翻观看了赵志军的笔录，回忆着和他对话时的每一个细节。漫漫地产生了那种熟悉的不舒服，那种一开始对 11 处刀伤质疑的不舒服，一种谜底近在咫尺，一种只差临门一脚的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一般就是案件之中存疑的地方，也是所有谜面的答案。

「老鸨…仙桃..侦察兵..赵丽..自闭症..」张浪自言自语着，脑子在高速运转。这次张浪没有老丁帮他拨开迷雾，现在他得完全靠自己找出真相。

张浪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把所有当事人的笔录拿出来又捋了一遍，赵丽、赵志军还有小武，每个人的口述看起来都滴水不漏。一直到 1 点，张浪来到食堂准备对付一口，食堂的电视里放着 2 月 6 号年三十的春晚重播。

今年的春晚，更无聊了。冯巩在电视里重复着那句寡淡的老梗，电视右上角的准点报时上显示，还有 10 秒就要道 1 点半了，2 月 6 号的 1 点，他还和媳妇在一起剁饺子馅儿。

「我想死你们啦。」冯巩讲完了那段相声后，张浪找到了不舒服的症结，不过，他还得把实际的证据攥在手里。

张浪干了三件事儿，看春晚，找赵丽，和副队长拍桌子要人。

从分局出发前，丈母娘打来了电话。妻子昨天哭哭啼啼回了娘家，数落了一晚张浪的不是，她现在依然怒气难消，看着架势，丈母娘要给自己的闺女撑腰。

「你好好忙自己的事业，你媳妇我来帮你哄。我不行还有你爸(岳父)，她最听她爸的话了。」丈母娘通情达理，张浪的身上更有劲儿了。

晚上 7 点半，他开着警车把赵志军带了回来。

「你那会儿手里一点儿物证都没有吗？」我悄悄问他。

「没有，全都是推测，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张浪的眼睛闪闪发亮。

破案很像打仗，大多数时候需要做好装备配置、后勤保障、制定战术排兵布阵一点一点推进，慢慢占领高地。

但也有时候，得直捣黄龙，擒贼先擒王。

赵志军无疑就是张浪要攻克的对象，虽然当时太多问题他没有想通，但第一眼看到赵志军，他就认定了这个人就是杀人凶手。

在审了赵志军 15 分钟后，张浪就在赵志军的阴毛里找到了关键证据。

赵志军今天依然是干净利落，甚至还刮了胡子。

张浪的第一个问题：「你半年前有多重？」

「160 斤左右，我家里先前出了一点儿变故加上生病，暴瘦了。现在 117 斤。」赵志军似乎知道张浪想知道什么，也算是对答如流。

那年 8 月底，赵志军老娘病逝，老人家弥留之际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孙子。但苏媚以孩子需要治疗自闭症为由，不让赵志军把孩子带走。因为这件事，赵志军恨得苏媚牙痒痒。

「苏媚把孩子放回了老家，说有偏方。她家那个山沟子，能有什么偏方，她就是不想让我见孩子。这个婊子养的。」赵志军每次说那句脏话的时候都会自动切换成湖北话。

「我家老头（父亲）入冬后身体也不太好，我有些担心。我想把孩子带回去给老人看看，春节团圆。我爸已经两年没见过孙子了。」

「三十那天晚上，你和小武在家看的小品里是不是有闫妮？」张浪问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我记不得了，我也不认识闫妮是谁。」赵志军的眼神有些闪烁。

「那这样吧，你到隔壁做个简单小检查，检查完了你就可以走了。」隔壁是办案区，老丁平常难得加班，张浪用了半条中华才搞定。

老丁让赵志军脱了个精光，和张浪先前推测的一样，赵志军从的秋衣、秋裤、袜子甚至是内裤都是全新的。这样一个整天在工地里穿梭的苦力人如此重视仪表仪容太反常了。

张浪第一次审赵志军的时候就注意到，他来刑警队时穿得衣服都是全新的，他鸡心领毛衣里冲出来的高领秋衣，雪白的发亮。

再高明的罪犯，再精妙的伪装其实都是势单力薄的。犯罪分子们面对的是一整套侦查系统，而且警察们可以像张浪一样一次次出错，一次次矫正，但犯罪不行，只要露出一丝破绽就意味着 GameOver。

赵志军第一个破绽就藏在他的阴毛里。

张浪口中的检查其实是在忽悠赵志军，让他放松警惕的成分，防止他破坏证据。

这个所谓的小检查是让刑事技术人员对赵志军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微量物证提取，在裆部毛内，老丁提取到了一些碎屑。这东西虽然小，但显微镜下一瞧就是人体组织。而这些东西十有八九是两名死者的。

「我们法医说了，你阴毛里有一块人肉。这怎么回事？这是谁的？」老丁压根就没有说是人肉，张浪要诈一诈赵志军。

赵志军这次没了说辞，显然，赵志军中了张浪的「圈套」。也说明，赵志军的杀人嫌疑也越来越大。接下来，张浪要解开赵志军是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的谜题。

张浪攻下了赵志军的前沿阵地。他得乘胜追击，彻底击垮赵志军，而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当面复述他的整个作案过程。

张浪推测，当晚和苏媚频繁通话的人就是赵志军，而杀人的凶手自然也是他。小武在笔录中说道，他和赵志军看了一会儿春晚的小品，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小品演员是武林外传的老板娘，但这个小品实际上是在 9 点半之后播出的，大年三十晚上春晚全国直播，不存在时间参照不统一的状况，但小武说看到这个小品的时间却是在 8 点半到 9 点之间。

小武看到的时间比实际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假使这个推测成立，赵志军就是在实际时间的 9 点 30 后回到住处，假装和外甥看春晚并灌醉他以后，在 10 点前哄小武睡着，然后来到案发地行凶，12 点挂完苏媚甘肃老家的来得电话后，赵志军再回到住处摇醒小武，并让他注意墙上 11 点 55 分的时钟，而实际时间应该是 2 月 7 号凌晨的 12 点 55 分。

小武一共睡了近三个小时，赵志军有足够的时间行凶，他让外甥小武给他做了不在场证明，而且小武面对警察不会露出任何说谎的破绽。

但对于赵志军而言，他只需要把钟表调慢一个小时而已。当然，这只是推测，不过，老丁很快给张浪送来了一份大礼。

那块人体组织，老丁唤醒了自己的大弟子，市局证物鉴定中心的大拿进行比对之后发现，这块组织属于苏媚。

张浪把比对结果放在了赵志军面前，在赵志军看来，这算是铁证了，他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瘫坐在审讯室，缓了一会儿赵志军彻底放开了。对张浪知无不言，掏心掏肺。

但张浪的证据链条还缺最后一环，他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在监控里从来没见到过这个男人。

办完母亲的葬礼，赵志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把儿子夺回来，他认为当初如果不是苏媚的背叛，他的日子不会这么惨。

自闭症的治疗需要大量费用，这让苏媚和赵志军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苏媚原本有一份手机销售的工作，赵志军是一个机关里打杂的编外人员。

苏媚觉得，赵志军应该利用在机关里的关系去发一些横财，但部队转业的难只有赵志军明白，他坚决不同意苏媚的建议，作为一家之主，他要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铁饭碗，这是他们在这个城市立足的根本。

因为这件事，苏媚觉得赵志军没本事，没担当。

「你就不算个男人。」这句话成了苏媚对赵志军的口头禅，是赵志军最厌恶的一句话。

张志军那点儿死工资只能勉强糊口，为了儿子，苏媚豁出去了。她的决定毁灭了他和赵志军，但让儿子得到了应有的治疗。

苏媚在邻居风尘女赵丽的撺掇下，做上了贩卖皮肉的生意。起初，赵志军一直被蒙在鼓里，他只是发现苏媚不怎么去手机店上班了，但收入似乎是越来越高，也不怎么在他耳边念叨医药费的事儿了，因为夫妻关系恶化，他也没有过问苏媚的情况，直到机关的老王有一天冲着赵志军开起来苏媚的黄腔，他这才知道，老王已经是苏媚石榴裙下的常客了。

赵志军当天回家后就质问妻子，苏媚没有反驳，并对赵志军发起了火，她责怪赵志军没本事给孩子治病，还不愿意冒些风险。

「但凡有其他门路，哪个女人愿意做这个？」苏媚在答应赵丽的时候，赵志军这个男人也许在她心底已经死了。

苏媚的质问让赵志军哑口无言。他分明被戴了这么多顶绿帽子，但面对高额的医药费，他没有和苏媚继续争吵的资本。

「赵志军，你一个当家的男人，居然让老婆出去卖，你说你算不算男人？你就压根不是个男人。」这是那晚争吵苏媚对赵志军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苏媚毕竟背叛了赵志军，两人很快离了婚，在老王的引荐下，单位的很多同事变成了苏媚的常客，虽然离了婚，可赵志军哪能受得了这种风言风语，他辞了职，终究还是没端稳这个来之不易的铁饭碗。

作为母亲，赵志军理解苏媚为了孩子的牺牲。但作为妻子，他认定苏媚就是他人生中的灾难。怨恨的种子早就埋在了赵志军心底，母亲的去世时苏媚的表现成为了压死赵志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时起，赵志军开始精心策划这起难觅踪影的密室谋杀案。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儿子。」这是当天苏媚挂断赵志军电话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和赵志军的想法不谋而合。

2 月 6 号当晚，赵志军准备好了刀子、手套、麻绳等作案工具，潜入了小楼的 5 层，因为是出租屋，房东并不让租客更换门锁。赵志军很清楚，这栋楼里都是一些外地人，过年的时候基本都会离开，他选择今晚动手，不会引起周围人的察觉。

赵志军用原先留下的钥匙打开了苏媚的出租屋，苏媚和李娇娇本来打算初一一早回甘肃，这会儿正在看春晚，赵志军的闯入让她俩愤怒。李娇娇率先发难，让赵志军快滚。

这曾是苏媚和赵志军的家，李娇娇的话令他很不愉快。赵志军质问苏媚孩子的下落，但她却一个字都不想说。

赵志军为了见儿子，由一开始的逼问变成了哀求，他跪在苏媚和李娇娇面前，希望苏媚能够成全他。李娇娇却在一旁讥笑赵志军不是男人，再一次命令他赶紧滚。

「李娇娇是个什么东西，婊子养的，她也配说我不是男人？」作为男人，张浪理解赵志军的愤怒。

赵志军拿出事先藏好的刀子割开了李娇娇的喉咙，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手法娴熟，李娇娇倒在了地上，苏媚见状先是惊诧，然后对赵志军伸出了大拇指：「赵志军，你要是个真男人，就把我也弄死。你不把我杀了，你就不是个男人！」苏媚又说出了赵志军最不爱听的那句话。

说这句话的同时，苏媚把脖子伸向赵志军，还用自己的手掌在动脉的地方比划着。

她料定赵志军不敢，在她的眼里，赵志军压根就不算是男人。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为孩子牺牲的母亲，赵志军为了孩子也不会动手，就像当年他知道自己被绿时的表现一样，默不作声。

可在赵志军眼里，苏媚连纸老虎都算不上，她是一只待宰羔羊。

赵志军的第二刀划开了前妻的脖子，他曾经苦练的杀敌技巧，没想到用在曾经最爱的女人身上。

赵志军又在苏媚的身上捅了 4 刀。每一刀都代表他对前妻的恨。接下来，赵志军翻动着出租屋，想要制造出一个抢劫杀人的案发现场。为了不留下指纹，赵志军始终戴着手套，快 12 点的时候，苏媚的手机响了，他生怕打电话的人察觉出异样，赶紧挂断了电话，反锁房门后，赵志军本想收拾掉让苏媚「下海」的赵丽，但她回了老家躲过一劫。

在这个血腥的案发现场，电视里播放着春晚的保留节目，歌曲：《难忘今宵》。

赵志军心理清楚，张浪心中还有疑惑，虽然弄清楚了他是怎样打开房门的，但赵志军是怎么潜入小楼的至今仍然是一个问号。

赵志军已经交待了杀害前妻和李娇娇的经过，心理防线已经彻底放开。

「你半年时间让自己瘦 60 斤也是为了这个？」张浪记得很清楚，楼道里的窗户是半开式的，其中的间隙不超过 30 公分，赵志军半年前的体型，连胳膊都穿不过去。

「没错。」赵志军回答地很爽快。

其实，如果是一男性，即便是 110 多斤的体重也很难从这个窗户进入，但是赵志军就可以，湖北仙桃是著名的体操之乡，赵志军自小练习体操，他可以将身体缩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来穿过这个狭小的窗户。

如果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他就会留意身边任何一个能够利用上的信息，张浪为了破案察觉到赵志军衣着上的细微异常，赵志军在策划谋杀时也发现了警方在设置监控时的漏洞。

苏媚家在小楼的五层，而所有的监控探头几乎都是设置在二楼左右的高度向下俯拍，那么，只要在监控的上方活动，就不会被探头拍下。赵志军正是由屋顶向下翻入，从四五层间的窗户缝隙中钻入楼内的。

可是问题还没有完，小楼被监控包围没有任何死角，如果赵志军想要从楼顶下翻潜入，那必然需要先上到楼顶，可监控里压根就找不到有人由下向上攀爬的画面，更别说有赵志军的身影了。他又是怎样出现在屋顶的呢？

别忘了，赵志军以前是侦察兵出身。

赵志军上屋顶的起点根本就没在案发地，而是离这里 100 米外的另一城中村，他先是利用水管上到另一幢楼的屋顶，用类似跑酷的方式在楼顶上面穿梭，而城中村大量的违建大大减少了楼与楼之间的间隙，而大年三十的楼顶更可以称上是一片无人区，赵志军不仅用这种方式潜入了案发地，完全躲开了监控设备的捕捉，更是在屋顶上面完成了换血衣、并将手套、麻绳等工具焚烧。

靠着这起案子，张浪从刑警升到了副中队长。并且成为了闫妮的死忠粉。

张浪火速做完了赵志军的笔录，赶紧往丈母娘家赶，开门的是张浪的媳妇。

「你看，现在是 7 点 20，我这还算是 10 点前到的家吧？」装傻卖萌，是张浪当年叱咤情场的杀手锏。

「这就哄好了？你媳妇也太好哄了吧。」想看张浪出丑的朋友们有些扫兴。

「好哄个啥，路易威登一万五千八。」张浪嘴上这么说，心理太清楚了，就算他因为工作对妻子有些冷落，可他妻子打心底应该是理解的，毕竟她从来没对张浪说过：

你不算个男人。

晚上 9 点半，张浪媳妇又开始催他回家，说闺女嚷嚷着要爸爸。赵志军结案的当年，张浪成功造了娃。

快要散场的时候，张浪告诉我了一个小秘密。苏媚的儿子能说话了，不过只会叫妈妈。

亲爹不是赵志军。

一年前，赵志军被执行死刑。

他的临终心愿是能听到儿子叫他一声爸爸。